宋耀邦
辛丑年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怀揣着一颗激动而虔敬的心,我走进花垣县第三中学,同行的还有县作协的几位朋友。我们是应校长麻春波之邀,前来给学生们上写作课的。
其实我是个寡学少识之人,愧为作家,好在这是我的母校,对校园里的每一栋房子,每一棵树,甚至每一步台阶都十分熟悉。所以站在讲台上,我并不心虚,点开课件,我开首的第一句话就是对这所学校的深情回忆:四十多年前,我曾就读于这所美丽而古香古色的中学……
数十年前的校园生活,闪现在我的眼前,虽谈不上什么快乐美好,但也不乏温馨幸福的记忆。犹如几十年前的红苕包谷,通过时光隧道的发酵与窖藏,已变成了一杯杯醇酽的美酒。
花垣县第三中学距今已有80多年的历史,是原国立茶洞师范学校(简称“国立茶师”)所在地,1940年从抗日硝烟里走来,翌年即开始建校。首任校长苏稼祥(1893—1976)是安徽颍上人士。抗日战争胜利后,国立茶洞师范学校更名为“湖南省立茶洞师范学校”,1952年又更名为“湘西民族师范学校”,1953年再次更名为“湘西第二民族师范学校”,1962年始更名为“花垣县第三中学”(简称“花垣三中”)。
国立茶师是当时湘西的一所名校,各地的莘莘学子都在这里求过学。学校也培养过原湖南省委书记、省人大常委会主任杨正午,原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吴运昌,原省民委主任石昌禄,著名作家、原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孙健忠,原全国政协常委、全国人大代表宋克湘等一大批知名人士。学校占地近50亩。音乐室、图书室、教学楼、大会场等都修建在半山坡上;宿舍、食堂、澡堂及运动场所等均分布在坡下的坪坝处。校园背靠素有茶洞八景之一称谓的香炉山;校门前一条小溪,流入清澈的白水河,溪上建有一座石桥与茶洞街道相接;左边的马鞍山,形如马鞍,与重庆市洪安区的九龙山隔河相望;右边三公里处则是茶洞“水帘白池”景区,八排洞瀑布从两青山峡谷间飞流直下,有如银帘,瀑水泻入悬崖下的水池中,溅起大朵大朵雪白的水花。
四十多年前,我考入了花垣县第三中学。清楚记得父亲是舍了一天的工分送我到校报名的,临别时还送了我一句话:老子吃了一辈子没读书的亏。儿子你要攒劲读,只要你读的,读到哪里老子都送你去!
我知道这只是父亲鼓励我的话。父亲虽然是个军人,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湘西剿匪,打过仗,有胆量;但由于没有上过学,找不到工作,最后只好回家乡务农,靠生产队的工分来维持生计。在生产队,父亲虽然是生产队长,是队里最大的“官”,但由于不识字,不知道“以权谋私”几个字怎么写。所以,父亲在生产队长的职位上并没有给家里带来什么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
也许是机缘巧合吧,我在花垣三中就读时的校长也姓麻,与现在邀请我们县作协来校授课的麻春波校长是本家。老麻校长的女儿与我同班,班主任黄明远老师安排她坐在我的后面。当时我饭量大,一斤米的饭票经常被我一餐就解决了。在这里我说的是“一斤米的饭票”,而不是说“一斤米的饭”,是因为在食堂打饭时,那大师傅往往给你盛起满满的一碗米饭,甚至还有点冒尖,然而在倒给你碗里的途中,大师傅又用饭瓢飞快地朝碗里拱了一下,使满碗的米饭起了一个大窝子后才送达到你的碗里。还有舀菜的大师傅,在舀一瓢菜给你时,总是抖了又抖,像魔术师玩魔术似的,直到抖得菜几乎不见了踪影才倒给你。
麻校长的女儿身材修长纤弱,面色白皙,虽然没有非凡的秀丽,却不失端庄稳重的气质。但我们背地里都称她麻美丽。麻美丽有时也到食堂来打饭。全校的学生都知道她是校长的女儿,母亲又是食堂员工,所以在敬畏权势、男女界线十分分明,而物资又十分匮乏的年代,只要她一出现在食堂,大家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并且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耀邦,吃饭了吗?”
“吃了。”
“没见你吃。来,送你吃。”
人生中有些幸事,来得突然,会使人手忙脚乱。
人生中有些话语,看似寻常,却似名言,会让人铭记一辈子。
因为那天麻美丽分明看见我在食堂向几位同学找饭票而未得,所以才将她的饭主动倒给了我。这在当时是个惊人的举止。有些男生的眼睛都喷出了红光。我呢,饥饿为大,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当着众多男女同学的面,领受了她的恩赐。
那天她成了我的菩萨。
本来我想告诉她,我是取同学欠我的餐票,而同学又没有。想想没有必要解释,就没有说。
后来,她还带了些高档食品进教室来,悄悄地从后面递给我。我也悄悄地享用。
所谓“高档食品”,是我们吃包谷红薯长大的农村学生根本无财力企望的饼干糖果之类。
进入花垣三中学习的第一个学期好像特别冷。家里没有给我缝制棉衣,我只好穿着两件单薄的衣裳听课。所幸那时我的体质很好,落雪天还邀了二三同学下到白水河里去洗澡。麻美丽是提着火笼上课的女生之一,她时常把火笼放近我的后背,使我的后背感觉暖乎乎的。其实我并不怎么冷。在学校,我可以算得上是体育健将,学校举办的所有体育比赛我几乎都参加。特别是投掷方面的成绩还十分突出,其中标枪、铁饼、手榴弹曾破过州纪录。我们班上的女同学,总是在我们参加体育运动会时来给我们当啦啦队,使我们心里感觉暖乎乎的。
那个冬天,在部队服役的大舅给我们家里寄来了一件军大衣。父亲当天就把这件奢侈品拿到学校来给了我。当时我正在晚自习,低头做作业。麻美丽从后面用手指轻轻地捅了一下我的背,悄声说:窗外那个农民伯伯看你好久了,看看是你哪个?我朝窗外一瞧,原来是我的父亲。他正在欣慰地对着我微笑。我放下笔,赶忙跑出教室去迎接父亲。直到我有了儿子后我才弄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在那个大冷漆黑的夜晚,从数十里外的乡下,翻山越岭步行到茶洞来,给他读书的儿子送棉衣!原来父亲是希望把家里的一切温暖都毫无保留地带给他儿子啊。
我那时候读书很刻苦,但有些偏向文科。在校期间,我是第一个在《团结报》发表通讯的人。语文老师还把我的通讯拿到班上阅读。同时,我写的关于学校的新闻稿经常在学校广播室广播。此外,我私下还写了很多小说,被同学们传阅。有次,我写的《油茶山里的爱情》手稿不知为何传到了班主任的手上,班主任老师便找我到他办公室谈话,问我是不是在写自己?班主任老师的表情很严肃,问题好像很严重。我赶紧说是虚构的小说,班主任老师才松了一口气,叫我不要再写这些“黄色”的东西了,免得犯错误。我吃了一惊,从此便对写文章多了个心眼:有些东西,不是自己想写就可以写的。
(转下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