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耀邦
(紧接上期)
花垣三中有一个图书室,位于新修教室的后面楼下,藏书丰富,当时出版社出版的文学艺术类图书这里应有尽有。我喜欢看课外书籍,特别是文学类。于是就经常到图书室去借书看。许多中国的古典名著和现代文学作品就是在那时候看的。管理图书室的是一位残疾人老师,姓田,依靠着拐杖走路。当有学生去图书室借书时,他总是很吃力地为借书人去寻找。我在这所学校读书的日子,到这个图书室借了几十部文学作品看。田老师对我较有印象。有一回,我去借《红楼梦》看,他对我说:“你读了这么多小说,这本书我怕你还看不懂。”我不服气,请求他借我《红楼梦》看一看试试。他才神秘地告诉我说:“学校有规定,学生不准看《红楼梦》。”
“为什么?”
“里面有些东西你们还不能看。不过,看你读了这么多的小说,我也可以先借你上册看。”
于是我从田老师的手里拿到了《红楼梦》上册。读完前五回,觉得这本书确实没什么意思,没有我前面看过的《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等故事吸引人。我看《水浒传》时,能将水泊梁山108将的绰号和名字逐一背出,还能在课余饭后将他们的英雄故事讲给同学们听。而《红楼梦》并没有当时我感兴趣的一些东西。
于是,我便想将《红楼梦》退图书室算了。但我又担心落入田老师我看不懂的口实,遭他笑话。
这个小小的好强的心思差点害了我。我将《红楼梦》放在自己课桌的书屉里,想等一段时间再去退。谁知麻美丽有一个弟弟,也是我在花垣三中读书时的同学,只是同届不同班级。一次课余时间,我们在教室外玩耍,还在校园的桂花树上徒手打秋千,互相追逐游戏。麻美丽的这个弟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来到我们班的教室,到我的书屉里东翻西看。他看到了我书屉里的《红楼梦》,立即扬起书对跟着他进来的我讥笑说:看这种书,你好色啊!那口气像是抓住了我犯罪的把柄。我赶紧去抢夺在他手里的《红楼梦》。他左收右藏。当我好不容易抢到书时,他还紧攥着不放。情急之下,我猛力抢取,那书的封面和前面几页便一下子被扯得稀烂。他见书烂了,知道有点不好,便嬉笑着把书甩还给我,一溜烟逃进了他们的教室,不见了踪影。
我拿着扯烂的《红楼梦》,气愤发呆,失魂落魄。我真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去退了这本书。现在的样子,让我怎么向田老师解释呢。
战战兢兢,第二天,我拿着破书去见田老师,等待他的发落。
“你借你赔。”田老师把扯烂的《红楼梦》退还给我。
田老师声音不大,退给我书的时候动作也很轻。但对我犹如一个炸雷当头一击。
那时我还欠着学费呢,现在又突然遇上这一劫。让我怎么向父母交代?
我欲哭无泪。父母为了让我能安心读书,是掏空了家产的。我只好向在县邮电局工作的叔叔宋宗良写信求助。还好叔叔理解我的处境,接到信后就到花垣新华书店去买了一套《红楼梦》邮寄给我,同时还给我汇来了学费和两个月的伙食费,解决了当时我遇到的天大的难题。
赔书第二年冬,管理图书的田老师因病去世,葬在三中后面的杉木林中。那时候学校还没有围墙,附近村里和茶洞街上的死者大多往这杉木林里葬,所以杉木林显得特别阴森恐怖,大白天同学们都不敢结伴去杉木林玩耍。田老师葬杉木林后第三天,按当地习俗,他的魂魄就要到家里来回煞,即回家走走瞧瞧他生前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那天晚自习的下课钟声响后,七八个男生鬼使神差似的,不肯回宿舍就寝,聚集在教室外面的空地上。天上月明星稀,地面下了一层白头霜,有些怪怪的寒冷。不知是谁突然提议:现在有哪个敢到田老师坟边去?
“我敢!”
我的话和拍胸部一样快,根本没过脑子。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万分。在这种骇人的时间段,我怎么能这么充狠呢?
同学们见我“揭榜”,倒是认真起来了,他们不知道我是开玩笑,但月光下他们又看不出我“揭榜”后露出的怯色,于是七嘴八舌盘算起我去的办法。没等他们商议好,我说:我去了你们哪个又不能证明。我还提出:除非你们先把一个同学的一样东西放到田老师的坟上去,然后我一个人去取回来。
“你不去取,我们不是上你当了?”
“如果你们敢去放,我就敢去取!”
有同学提出把我的衣服脱下来,由他们放到田老师的坟上去,然后让我一个人去取。
商量停当。热血少年,说干就干。我把外衣脱下来,交给同学们。由两个胆小的在原地守着我,其余人员便拿着我的衣服,乘月光朝田老师的坟边走去。
不一会,他们回来了。我问:“你们真去了?”
“当然!轮到你了!”
“田老师的坟在哪里?”
“厕所那边几十米远。你衣服挂在碑上。”
我知道,考验我的时候到了。我麻起胆子,独自一个人朝阴森森的杉木林走去。在清冷的月光和杉木树的阴影下,我终于找到了田老师的新坟。插在坟上的纸伞在微微飘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我的衣服就挂在田老师坟前的石碑上,像给石碑穿了件衣裳。
在碑前,我默念着“得罪!得罪!”,便从碑上轻轻取下自己的衣服,拿在手里,像是怕惊醒田老师似的,然后小心翼翼地倒退着后撤。退着离开新坟十几米远后,我心想:这么长的距离了,即使田老师能爬出来,也追不上我了。况且他生前还拄着拐杖呢。于是我迅速转身飞跑。跑到校园后面的厕所边,我停下脚步喘息一会,等心平气静后,又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向等在那里的同学们走去。
我把这个夜顾田老师新坟的故事讲给同学们听,同学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年,我的父亲因积劳成疾,在家中不幸病逝,享年仅49岁。料理完父亲的后事,由于债务缠身,我不得不离开了花垣县第三中学。我本来还差一个学期才毕业的,但麻美丽从她校长父亲的手里给我领到了毕业证书,并邮寄到我家里。
两年后,我靠了这本毕业证书,考取了乡镇干部。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