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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5月30日

难忘的偶遇

田光孚先生精心收藏的《沈从文题赠田名瑜诗》。

杨胜国

认识田光孚先生,缘于二十年前的一次偶遇。

那时,我还在凤凰县沱江中学教书。有一天,我本去采访“五好家庭”得主范金碧大姐,没想到,她的丈夫就是沈从文恩师田名瑜之孙田光孚先生。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曾经编撰发表过多篇有关沈从文研究著作的人,竟是这么一位其貌不扬、矮小病弱的老头!

田光孚先生的爷爷田名瑜,字个石,号半痴,曾师从其叔也是著名诗人田星六,后一起加入南社,与毛泽东、周恩来、柳亚子等名流交往甚密。1916年回家乡凤凰县文昌阁小学执教,任沈从文国文教师,对沈从文的成长影响极大。其后步入政界,多次担任要职。新中国成立后,他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第一批馆员。田光孚先生的父亲田成上,曾任新中国凤凰一中第一任校长。田光孚可谓出身名门、书香世家。

谈到沈从文与爷爷的师生情谊时,田光孚先生无不自豪地说:“湘西出了两个名师,一个是保靖的袁吉六先生,他培养出一代伟人毛泽东;另一个就是沈从文的恩师田名瑜。”他接着告诉我,爷爷年少时,是出了名的顽童,常在腰间撇片尺来长的楠竹块,裹腿插把黄鳝尾尖刀,终日在集市和庙会戏场游荡,滋事寻衅斗殴,至十六七岁时改邪归正、勤学苦读,成就一番事业。沈从文小时也极贪玩,爱逃学闹事,几次被罚跪在楠木树下。爷爷用自己“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传奇故事,悉心教导沈从文一改玩性、专心向学,进步很大。后来爷爷夸赞沈从文“才峻而气清,虚怀而志亢”。而沈从文在田名瑜先生的《北海寄庑图册》上题写一诗:“京华寄身久,醇朴犹老农;作书拙愈秀,行文晚益工。临水赋鱼乐,登高送塞鸿;心目两明健,为近广寒宫。”表达了对恩师的崇敬和赞美之情。

田光孚先生感慨道,沈从文对爷爷十分尊重,隔一月总有机会去看看他,两人的师生情谊持续七十余年之久。虽然现在两位老人都走了,但沈老的家人每次回到凤凰,总要到他家坐一坐、拉拉家常、嘘寒问暖。像这样尊师重教、一脉相承的家教家风,实在难能可贵啊!说到这里,他缓缓立起瘦弱佝偻的身子,扶着墙根向内室挪去,嘴里念叨着要寻找什么东西。

他的房子为一室一厅,摆设简单却又十分拥挤,一套旧沙发,一台老电视机,还有一组旧式家具。但从墙壁上悬挂的字画和占据大半空间的书架,又可看出主人的与众不同和高贵富有。客厅正中立放着爷爷田名瑜的遗照,旁边裱有沈从文写给爷爷的亲笔信以及黄永玉的字画,书架上摆着各种受赠的沈从文作品集与沈从文研究专著。正当我专注书架浏览入迷时,田光孚先生抱着几本书刊蹒跚着走出来了。一本是田名瑜日记合集《苦学斋日记》,一本是父亲田成上辑注的《田名瑜诗词选》;另外两本是刊物,里面登载着他撰写的《沈从文和他的老师田名瑜》《苦学斋日记记载的沈从文》,以及《沈从文的三位老师》等文章。

他一边把书刊递给我,一边兴致勃勃地聊起爷爷与沈从文的生前交情:“我爷爷喜欢记日记,每天睡觉前,总要记日记,长年累月,从未间断。即使生病无法提笔,病好后也要立刻补上。从1951年1月起至1981年3月17日逝世前一天,时间跨度整整三十年。其中记录他与沈从文的交往多达15则。”他的话引起我浓厚的兴趣,翻开《苦学斋日记》,果然见到有关沈老的记载——

1952年11月28日 晴

沈从文到访,并约三十日吃饭,其工作情绪较好,语言形态比前畅适。

1953年5月24日 晴 风

沈从文、黄永玉与其家眷来看我,永玉方自香港来京工作。青年努力,非常可喜。

1956年5月2日 阴 后雨

沈从文今天晤我,谈及凤凰二三十年事及其在地方某个人的贤否,用新的观点笔法写出来,亦是重要的。并言若不写存,则后人无从能知道了。

1974年2月10日 晴

沈从文于我情谊笃厚,常劝我节劳为事烦走,凡需物件,可写信告之决能办好送到。

1975年10月3日 晴

沈从文到此相晤,谈笑风生,惜我耳小塞,未能备闻,坐晤时余方别。

……

据田光孚先生回忆,因为爷爷的缘故,他与沈从文有着近距离的接触和往来。

1965年初,年近八十岁的田名瑜带着孙儿田光孚,到灯市大街东堂子胡同二十一号探访沈从文。回寓后,他对孙儿谈及自己任小学教师这段往事时,情切真挚地谈到沈从文:“凤凰出了个沈从文,我们引以为自豪。然而沈从文过去许多年,真正理解他的人太少,而误解他的人又多,在旧社会里,他在那如出入地狱的沉重和辛酸中,对生活充满了勇气,走自己的路,脱颖而出,成为一代著名的作家,是难能可贵的。这就是凤凰人的性格。”

1982年5月,沈从文夫妇回到凤凰。返京后,对家乡仍然念念不忘。10月15日,他亲笔给田光孚写了一封长信,倾吐爱乡之情:“五月里我和家中人还乡,住了二十日,因年老,体力已不大济事,且系在永玉家作客,上下白洋岭石坎,担心滑倒,所以很想全城走走,各处看看,却只有机会在东门大街自道门口走上西门,绕回北门。我感兴趣的南门外小街似乎还保留部分,想看看也没去成,北门标营、洪公井一带和小教场、奇峰寺一带也没有到过。走到的地方印象最好的是沙湾一带小房子和对河迴龙阁濒水傍山那些小旧楼房,无机会相访,想参观一次也来不及。……保靖、花垣都是我生活过的地方,本意至少到保靖住一二天,到处走动走动,看看五十年来变或不变的一切。可是因为行程中受一定限制,都不能由自己做主安排,就匆匆返回北京了,大是憾事! 估计体力若还好,过一二年,一定还有机会再来各县看看,还希望能坐一次船,由龙潭到保靖,由保靖到王村,又由麻阳出辰溪,下桃源,看看一切……”

我与田光孚先生相见恨晚,交谈甚欢,不知不觉已过去两个多小时。问到他自己,田先生话语很少,轻描淡写一提而过。后来通过多方面了解,得知他1961毕业于常德高等师范专科学校,被分配到保靖县偏远贫困的乡村中学教书,后又调到比耳镇民族中学。近三十年来,他勤勤恳恳,无怨无悔,耗尽了青春和才华,就像一支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为山区的教育事业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多次荣获教育先进工作者等荣誉称号。1989年调回凤凰县第二中学工作,1998年病休在家。教学之余,他潜心研究沈从文,治学严谨,常为一个小问题反复查阅大量资料加以考证。即使年事已高,半身不遂,他每天依然坚持读书看报,积极乐观地生活。

当了解到他的两个儿子没有工作而在街边摆摊谋生时,我问他有很好的人脉关系为什么不利用?他说:“一颗露水养活一棵草,孩子大了由他们自己去闯。一个人不必强求成名成家,但必须做一个好人,所做的事情对得起社会、对得起别人和自己的良心就无憾了。”这也许就是他的人生观和几十年生涯的真实写照。

临别时,田光孚先生将一首自传小诗赠我。

吾邑凤凰水色山光,生于乾州祖籍麻阳。

乳龄垂髫沅水徜徉,幼学所里附小学堂。

初中就读镇竿沱江,吉首高中三载炎凉。

常德师专两年风霜,任教保靖或镇或乡。

小溪牛吉增添儿郎,将近天命梓里渭阳。

二中授业孔子庙旁,九六九三半身受障。

五溪水土把我培养,思庐后人发达兴旺。

后来,我由于改行调离学校,接连换了几个单位,平时公务繁忙,加之又离开凤凰来到州府吉首工作生活,与田光孚先生就再也没有见面。可是他那种低调谦逊、淡泊名利、安贫乐道的品质和精神,一直铭刻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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