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中
我的兄弟河有两条。一条自然的河,淌在地上。一条灵魂的河,流在心间。
地上的兄弟河,在花垣,它向北流往清水江,由保靖注入酉水。时常人们也把吉首的峒河叫兄弟河,它朝东,流向泸溪,进入沅水。
它们都从高山上走来,一路承露纳泉,从涓流到奔涌,千沟万壑地在湘西土地上织成密密的水网。它们化云作雾,滋育坡地上的苞谷红薯。转动筒车,浇灌田里的瓜蓬秧苗。摇橹拨桨,载运满河的木排帆船……出鱼虾,产桃花虫。有杨柳岸,桃花坞。有跳岩桥,拉拉渡。有水碾坊,吊脚楼。还有地里的菜花黄,崖上的樱桃红。有山下的墟里烟,岭上的杜鹃啼……在它们润育的土地上,山泉甘冽,鸟兽成群,植物芬芳。千百里路,千万年走来,传承祖先歌舞,幻现巫觋神魅,操劳柴米油盐,流淌喜怒哀乐。有时铁血金戈,总是儿女情长。一路风情,一路风景。一路传奇,一路故事。
世世代代的土家寨人和苗里乡亲是河的主人。他们在这里相依为命,生生不息,同山共水,唇齿相依,兄弟相称,和睦一家,如同孪生的兄弟姐妹。如果说,沅水、酉水是系结这对孪生兄弟姐妹的脐带,那么,洞庭就应该是他们的胞衣。从广义上讲,沅水、酉水也是湘西一对孪生的兄弟河。
这两条孪生的兄弟河,风雨纠缠,生死相依。团结是他们的法则。团结,犹如洪荒里的篝火,使他们战胜严寒与猛兽。团结,犹如法力无边的神器,使他们战胜敌人与灾难。团结,犹如无穷的动力,使他们战胜贫困与愚昧,跟进新时代。团结,就要有团结的样子,像这里的山水一样,像自家兄弟姐妹一样。要团,就要像箍杉木桶一样,团得圆圆的。要结,就要像石榴抱籽一样,结得实实的。团结,成了他们的阳光、空气和生命。
所以,以土家族、苗族为主体的湘西各民族,把共有的一张报纸,定名为《团结报》。从此,《团结报》成了他们的史记传书,民族谱牒,精神图腾。
《团结报》创刊五年后,因了湘西地方的一份山水情缘,又顺利诞下“兄弟河”副刊,这个宁馨儿。“兄弟河”文艺副刊一经问世,也就成了文艺青年追梦的圣地,灵魂的舞台。
《团结报》,是团结的报纸,它的副刊“兄弟河”也就自然成了兄弟们的河,流在我们心间的河。这条兄弟河,就像地上那条兄弟河滋育苞谷红薯、瓜蓬秧田一样,滋育了诗歌散文、小说戏剧。这条兄弟河,承载着湘西文学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寄托着湘西文学青年不熄的梦。
对我来说,淙淙汩汩的兄弟河是亘古就有,来无头,去无尽的永恒。我今生有幸能在这条河边徜徉盘桓,有时也掬饮一捧。
记得是在大学二年级时,我们住在叫大田湾的地方。大田湾是峒河(另一条兄弟河)绕成的一个大回湾。校园在大田湾挽着的半山间。当时,有奶牛场,吉首制药厂,湘泉酒厂,品字形地围着我们。我们的书香里时常拌着牛粪、药味和酒香……这些味道,和校园里的橘香、桂香、栀子香成了我们诗心萌动的激素。我们在橘花、桂花、栀子花、夹竹桃织成的树荫下,三三两两地讨论诗文与远方。
那是一个文学神圣的时代,把发表作品,将名字变成铅字作为梦想,崇敬铅字里的名字,尤其见到自己身边人的名字上了铅字,往往是与有荣焉的。当时,恰值沈从文重返文坛视野,文学界掀起第一波沈从文热。1982年,沈从文回乡时还访问过我们学校。湘西青年的文学激情被全然撩起,人人都揣着一个争当沈从文的梦。那时,就知道,湘西与文学,是那么的亲,那么的近,而与湘西最亲近的人就是老乡友沈从文。那是一座文学圣殿,看到沈从文作品里呈现的保靖,里耶,茶峒,王村,泸溪,浦市等一个个熟悉的地名,以及所展示的湘西世界,让我们感到新奇而又着迷。如果说沈从文稍有点高远,那更切近我们的文学园地就是《团结报》“兄弟河”副刊。
教文学课的老师,讲经典以外,常把“兄弟河”上的好作品、好作家推荐给我们。印象中当时就有颜家文、孙健忠、彭官智、蔡测海、彭志明、吴雪恼、向启军等等。有时老师也推荐他们自己发表在“兄弟河”上的作品。一次,上写作课的李国珍老师,在课堂上即兴朗诵了他的诗作,车过矮寨坡。诵毕,说了一句,要看原作,你们就去找《团结报》“兄弟河”。他的作品,就发表在这个副刊上。我们便把“兄弟河”视为最可亲近的自己的园地。
大学里,我们呼朋引伴,组织文学社团,用油印出版自己作品,把认为好的作品,由老师或社团推荐给各文学期刊,其中就有“兄弟河”。
那时,正值青春期与文学热对撞,我们文心悸动,文艺高烧都在一百度以上。我也写过一首诗,投给了“兄弟河”,不久就刊出了。诗才十几行,因其中有一句“当牧童把暮色牵进村庄的时候”,就引得同学们好一阵骚议。一位姓许的同学还因此专门邀我绕环城路、武陵山,走了两个大圈。一路尽谈诗与文学,一股除文学粪土一切的架势。
进了大三、大四,课业日紧,写论文,教育实习,文学写作与发表的激情稍褪了些。倒是非文学系的几位学友如彭学明、彭世贵、何旭、谭滔等等,一篇篇的作品在“兄弟河”等报刊上发表出来。
“兄弟河”见证了我们的文学青春。一代一代的湘西籍作家诗人就是从这里喝上文学的第一口定根水,然后初长,成熟,成家,绿荫华盖漫世界的。
晃眼,“兄弟河”已六十五岁了。在我看来,六十五不是她的年龄,它本就是一条不老的河,是不用岁月纪年的。它是一条永远有文艺青春注入的河。不会枯涸,犹如山泉,只要青山绿水的湘西在,它就总是在我心间,浏亮清澈地流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