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万聪
我老家黄金寨原属于保靖县堂郎乡,后并入葫芦镇,再后来又划归吕洞山镇——原夯沙乡管辖。所以感觉上,自己就像一个不停漂泊,又不断被抛弃的流浪儿一样,没有归宿,没有家。前几年从比耳调到夯沙,在夯沙中学落了脚,安了家,没差几年就要退休了,到这里来也可算是叶落归根吧。
夯沙有二级公路一边直通吉首,一边可去矮寨,都是十来分钟的车程,去保靖的二级公路正在施工,用不了几年就可通车。许多同事,因为在吉首购了房,所以申请调到夯沙来,和他们一样,其实很多时候我对这里都缺乏归宿感。
夯沙是个村,为吕洞山镇政府所在地,一片稀疏拉散的苗族村落,建筑以木房居多,零星分布在夯沙河两岸。小镇小巧玲珑,却五脏俱全:政府、学校、医院、银行和邮局一样不少。逢五、十赶一次集,约七八百人,来自吉首各地的生意客,小商贩时常有变,附近村寨的苗家阿婆几乎每场必到,她们卖自家种的菜,卖从河里捞的小鱼和虫虾,卖自制的米豆腐和油粑粑,赚点零用钱花。
冷场天整个小镇安静,沉默,却又不失人间烟火气息。街上或是在小餐馆,小商店门口偶尔有几个背着相机的外地游客,以及三三两两背画板来画画,脸上洋溢青春气息的美术生。网吧生意惨淡,老板娘在店门口自娱自乐地拍抖音。一些未到上学年纪的孩童,在街上四处嬉戏追逐,弄得几辆在街道拐角处探头探脑的汽车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傍晚时分,会有炊烟从村寨木房中徐徐升起,运气好的话,有时还会眼见鸭飞猫跳,耳听鸡犬相闻,它们的叫声和孩童的嬉戏打闹声混杂着回荡在乡村的上空……这些画面唯有在农村才可遇见,像记忆画册里渐渐模糊的童年时代的故乡。
生活难免无聊,于是每日下班后我最喜欢的事,莫过于邀上三五个同事一起去散步。常走的路有三条,往下过了排拔村,就进入了吉首地界,穿坪年村几个自然寨后,不久工夫就到了5A景区矮寨镇。往上走,有梯子苗寨,夯吉苗寨,吕洞苗寨,一直可到达吕洞山脚。要是选择从政府往里走,便是大峰冲苗寨方向,指环瀑布,驼峰瀑布就藏身于峡谷里面。不管往哪儿走,一路上都是田野有趣:小河弯弯,花香鸟语,山峦叠翠,美景近在咫尺。散步途中,我们可以无所不谈,谈家庭,谈教育,谈本地奇闻怪事,感人间百态,聊人生围城。
散步回来,活动并未结束。校门卫室摆有黄金茶及茶具,我们免不了稍坐片刻,喝上几杯。虽然我这个黄金村人不懂茶,但也总爱凑个热闹:一号茶、二号茶、红茶和绿茶等,逐个泡开,等喝到觉得肚子有点胀时才回家。
夯沙自成江湖,资源稀缺,但人与人之间少有争吵,大都和谐相处。教师、医生、银行职员和公务员给人们提供公共服务,加上又有文化,受人待见。镇上人家基本上都是熟人,路人见面,是男人多半会递上一根烟,女人则相互寒暄,问家长里短。若是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左邻右舍都会前往庆贺随礼。
镇上居民以苗族居多,有姓马、向、王、周、黄等等,还有一些因各种原因从外地迁来的,说着西南官话的土家族和汉族人家。长久以来,他们和苗族互通婚姻,攀亲沾故,都真真切切地把自己看成了本地人。
小镇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三座木桥横跨河两岸, 两岸屋檐下的平坦地便是过去人们赶场的河街,每逢赶场日,保靖的、花垣的,还有吉首的父老乡亲从十里八乡赶山路到这里交换山货,买卖各色商品。晚上墟场上戏班子还有阳戏表演,所以很多赶场人就留了下来,或在客栈,或在亲戚家住上一晚,因为平时辛苦劳作,难得碰到一回人山人海的人戏表演。那时的夯沙赶场比现在人多,也热闹得多。
夯沙目之所及尽是茶叶地。田里、地里、山坡上,都种上了绿油油的黄金茶。在临近正街的一块茶地中央,有一小土包,上面有一片翠绿逼人的杂木林,最令人惊奇的则是上面还有一座废弃多年的寺庙,但不知道此庙是何人何时修的,又何以破败至此。山包围了村庄和田野,山上很多怪石,有的如柱,在半空中高高立起;有的则像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庞,鬼斧神工,刀削过了一般,树木和草如须似发,随风而动。吕洞山在不远处高耸挺拔,吞云吐雾,俯视千里苗疆,一洞穿石而过,形似吕字,雄伟,俊奇。
夯沙河像一条飘带穿镇而过,将村庄,田野一分为二,河滩多滚圆的卵石,河水至清,水中多白条鱼和羊角鱼,还有各类虫虾,吸引了不少男性钓鱼爱好者。农活闲下来后,妇人则多喜欢用鱼篓和各式网筛去搓桃花虫、巴岩鱼和虾,在吕洞山区,桃花虫可是苗族最上等的招客菜。
街道尽头,风雨桥边便是学校。学校规模不大,学生不上六百,外乡老师还不少,多操一口纯正的保靖腔,而本地老师讲客话多带苗音,像我就是。我从小先学苗语,后学汉语,长大后又学英语。从黄金寨出发,一路到葫芦、保靖、益阳等地求学,被外来文明启蒙,被现代文化唤醒。我的学生,我希望他们能去更远的地方,被文明启蒙,被文化唤醒。
直到今天,我仍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吕洞山镇人,还是葫芦镇人,在心中,我无法确定两地的边界。地理行政区划的切割,伤害了我的归属地情感。但有时细细想来,其实觉得夯沙真是个不错的地方,有山,有水,有一群纯朴的人,我沉醉于它优美的自然风光和迷人的历史,它给我婚姻和工作之外的生活提供了新的选择,新的方式,新的信仰。
夯沙自身就是一部历史,却又被宏观的历史推赶着向前迈进。夯沙个性十足,同时它又是无数湘西小镇在岁月洗礼下的缩影,如里耶,像毛沟,似比耳等地,诠释着生命不断进化的真谛。它是梦,是画,是诗,是哲学,是空气里弥漫的淡淡的乡愁,是人们一直寻寻觅觅的精神家园。夯沙于我,它是故乡,一辈子来来回回,百转千折,想离开却又离不开的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