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盛斌
岁时交替,季节分明。山乡苗寨的夏天总是尾随着春天的身影,款步而来。
当夏季进入三伏天的时候,预示着一年中最热的日子又要与人们打交道了。
适应了春暖、秋爽和冬寒的乡亲,自然也会应对炎炎夏日白昼的溽热,以及接续而至的夜晚的闷热。
对于一个出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乡里人,回想起小时候的乘凉情景,都有一种特别的留念与追惜之情。每每道来,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那时候的农家还没有通电,照明通常是早已备好了的,置放在灶屋、堂屋、房间里,固定位置的煤油灯、防风罩灯以及用松树根脑劈开而成的松膏柴块之类,就连蜡烛也很少买。
我清晰地记得,父母收工回来,吃罢晚饭,就开始准备一家人歇凉的事儿了。而这种事儿多是由母亲操持。在我们吃晚饭之前,她趁着装饭的间隙,先在屋前的空地坪(晒谷坪)洒上清水。清水是从屋背后的老井里舀出来的,有一种天然的凉意,这样做意在用水稀释白日里土壤中的热量。我和姐姐则把比我们年纪还大的长条凳、小板凳、蒲团从灶屋移到空坪,用湿抹布再擦拭一下。这个时候,天已擦黑。一家人逐个洗罢热水澡,便坐到凳子上歇凉了。
夏夜,时而看到流星从天幕划过,鸟雀从屋顶飞过,白日里不知叫了多少遍的知了,常常在夜间也要叫上几回,然后在屋旁的枫树皮上栖息。也时见萤火虫提着灯笼在身旁飞来翔去,泛着点点灵动而明亮的绿光。偶有飞蛾蚊子贴到脸上、手臂和脚膀上,我们就用扇子或手掌驱赶,遇到一些固执的蚊子,打死它们后,皮肤上就附着上了一道不规则的深红黏稠的血迹。这时,我们自会俏皮地说,蚊子也太贪婪,喝一点点血水飞走不就保全了生命么,硬要落得个撑饱临死的下场,也怪不得我们了。
在歇凉的当儿,我时常听到父母亲聊着寨子里的事儿,多半与农事有关。比如,路过田埂山径,发现哪家的苞谷比往年要长得硕壮,哪家的南瓜足够喂猪和过冬之备,又该轮到哪家饲养队里的耕牛了,或者今年的雨水特别适宜服侍阳春,等等。父亲,则一边吧嗒着旱烟,一边哼哼嗯嗯地应声。当然,母亲也会凭借她从上辈那里传下来的记忆在心的故事范本,给我们摆起古来。她给我们讲述的,无非是“熊娘嘎婆”“田螺姑娘”“天女下凡”“神犬盘瓠”等故事,几乎每一个山里孩子都能复述的传说、神话和童话。多少个夏夜,我们随着母亲摆古的情节演变,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泪流双颊、时而捂鼻静气、时而手舞足蹈,像浸凉的山风一样拂遍周身,让人觉得,山村的夜晚也是充满情趣的。
有时候,母亲也会结合庄稼的样子和长势、天气的变化和特点,移植或编凑一些谜语或歌谣给我们听。比如苞谷,她说“一物生得真奇怪,腰里长出胡子来”,让我们说出谜底;她每每说出“立夏不下,犁耙高挂”“三戊惊蛰五戊社”“六月旱、呷稀饭”、腊月“二六扫堂霉,二八打糍粑”等节气俗语,因而我们从小逐渐领悟到了天气与年成的关联、节气与民俗的关系。现今我所了解的农事常识,特别是掌故、俗语、谚语、歌谣等口碑性民俗知识,很大一部分是由母亲口头传授下来的,觉得十分受用。就这样,炎夏的夜晚,暑意差不多消退后,我们才回房睡觉。
待孩子们入睡后,母亲则把凳搬到屋檐下的门壁前小长土廊上,借助煤油灯的微光,还忙活一阵纳鞋垫、打草鞋之类的活儿。从她皱纹渐深的额头和专注干活的目光中,我们察觉不到生活负压在她身上的疲惫,她也一直相信,农家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她这辈子享用的时间也许不多,但她的下辈子,不仅能辛勤地创造,也一定能幸福地享受。
如今的城市里居家,大都早就安装好了空调,还置备了电风扇、冷风机、除湿机等一应俱全的解暑祛热设备,一副管你如何炎热、我自恬然处之的神态。就连生活在偏僻之地的苗寨乡亲,遇到热极的那段时日,也会借助空调、风扇凉快睡眠,第二天才能继续精力充沛地忙绿劳作,比如薅田、掰苞谷、剪苕藤、扯猪草等。虽然一样的活儿总要接连忙活或间隔几天重复不停地干下去,但他们压根儿不嫌单调和乏味。植入他们内心深处的农耕生活情结,还一时难以割舍。
是啊,少时的歇凉时光已然过去,母亲也确实享受到了与城里人一样避暑纳凉的美好愿景。但每每回到老家,她依旧习惯手持蒲扇坐在空坪地自然乘凉的日子。已经长大的我们,临夏陪着她,也会重拾儿时一家人乘凉的和谐、温馨与浪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