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远定
晚春,雨后。草更绿了,更润了,山路更隐匿了,木房更深沉了。一眼望去,乡村若隐若现,充满生机。
在这仙境里,山峦如国画点笔,重一点墨重,轻一点墨淡,白雾幻为天马行空的神兽出谷,点缀中产生神奇惊艳的视觉效果;又如泉水叮咚,“卵石”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沉入水里,水流速不快,却一泻千里,汇成一拢汪洋。稻田,则如同绿宝石镶嵌在丛林里,种油菜的,油菜花黄;撒草籽的,长势喜人,泛着红绿,交相呼应。
我牵着家里那头病恹恹的牛,行走在青叶和新枝掩映的山路间。春耕之前,人们已经肩上荷锄、腰后别刀上山来,修复好损坏的木桥、篱笆,疏通好水沟,就连村前“农业学大寨”那几个字,也重新撒了石灰,字迹变得清晰……
我牵着牛去一个叫“沟戎”的地方放牛。昨晚听爹和娘说,生产队安排他们去那打秧草。“沟戎”是苗语,汉语叫“卧龙岗”,那里离寨子远,生产队的肥料(牛粪、猪粪)一般都是就近满足秧田育秧施用,再远一点的,多用绿肥,也就是采来各种新叶、嫩草,踩入泥中沤烂肥田。一路所见,有人翻土有人犁田,有人打秧草,小溪从山脚涌出,汇流到窝槽河,流向远方……
这时,我才想起我没包得饭,到中午了怕要被爹骂的。我没有去拿远茂哥的蓑衣,牵着牛继续往前走,感觉走了很远的路,听到很多鸟叫声,看到很多八月瓜藤,这才走到目的地。
爹和娘,还有隔壁婶娘正在田后坎的坡上打秧草,我牵着牛顺着田埂悄悄走过,不想让爹看见,好给他一个缓冲的时间,不骂我。爹很凶的,我们吃饭掉地上他会骂,晚上钻进柴堆捉迷藏他会骂,就连玩竹筒枪、坐相不好也会骂。娘说我们是老鼠,爹是猫,猫来了,老鼠就不敢动了。
我到爹娘跟前的时候,她一句话没说,也担心爹骂我,见爹没有生气,我爬上坎来后,她才开始说话。教我怎样采青,怎样不被那些刺勾到。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打秧草,几个小伙伴放牛时,经常采青给牛吃,经常打秧草,早已经有了经验。
“做什么要打秧草呢?”我边打秧草边问道,这个问题,我确实不知道。娘没有回答我,包括婶娘和爹都没有回答我,坡上一时没人说话,只听到打秧草发出的声音。“明英娘,我讲不好,那晚开会怎么讲的?打秧草沤肥,还有什么?”娘打破僵局,冲婶娘问道。“我也讲不好,又讲苗话又讲汉话,又讲虫子又讲石灰,像夹生饭一样,我不大能听懂,问他爹。咦?二叔呢?”婶娘也回答不了,想起我爹,大家才抬头寻找,不知道爹去哪里了。
不一会儿,不知道爹牵着我家的牛从哪里拱出来,牵到一处亮敞的地方放着,然后爬上田埂,冲我们喊道:“马时了呢,怕要先过马时(即12点钟吃午饭)哦!”娘和婶娘都喊我下去,我不好意思,没讲饿,也没讲不饿,站着不动,爹粗声粗气地朝我喊道:“快下来,和你娘分吃!吃了回去,早点煮饭!”
下到田埂,我怕爹和娘吃不饱,还是不肯吃,爹又粗声粗气地骂道:“喊你吃了回去煮饭等我们,听不懂是嘛?!”婶娘和娘都劝我赶紧吃,不要惹爹生气。我吃了几口,说不是很饿,饱了。爹没吃饭,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的田埂上,手不停地旋转烟卷儿,吧嗒吧嗒地抽烟。婶娘开玩笑说道:“一根烟抵得上七个苞谷粑,你爹也饱了!”爹将烟从嘴里抽出,吐了口口水,大家都笑了。
“噢,想起来了,刚才老三问做什么要打秧草,你不在。”娘想起刚才的问题,冲爹问道。“盘你读书你不攒劲!打秧草把这些树叶子沤到田里去,有很多用处……”爹费力地组词,给我解释道。
爹本来不大爱说话,又不善言辞,一年四季又都忙碌着。平时忙着看水看虫、扯黄豆、摘桐子、抹包谷、砍柴,忙这忙那忙不完,好不容易过年了,还得忙劈柴、做豆腐、打糍粑、蒸饭,极少和我们几姊妹沟通。这次他一次性跟我讲这么多,我有点感动得不知所措,像听毛主席语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一样听进了心里去。
上学时,每个星期有两节劳动课,一到星期六下午,不是在校园里劳动,就是到大队划分的土里劳动。这种劳动因为时间不多,劳动强度不强,不像社员那样累。长此以往,我养成了好习惯,一到星期天,就去捡牛粪、拾稻穗交给生产队。
记得有一次,我和隔壁伯娘她们赶牛去三队的一个山谷放,三队的田集中在村子右边一条小溪的两侧,为了方便,有人将房子搬过去住,小溪旁便有了烟火,听得见鸡叫,看得见炊烟。我们是一队,住在上寨,从上寨过去,要上几个坡、下几个坡才到。到了以后,伯娘和几个婆婆、婶娘砍柴,我和小伙伴们捡牛粪、挖黄鳝。
捡牛粪要有点小技术。新鲜牛粪软和,用竹夹子像拈菜一样直接去拈夹不住,要半蹲下,竹夹子平伸过去,轻轻地将牛粪夹住,连夹带刨,顺势将它放入撮箕,或者将撮箕放在地上,顺势从底部将它刨进撮箕。无论怎样,都不要弄破,弄破了不仅臭,沾上撮箕干了不好洗。我们把牛粪抬到我们队的稻田间,倒入泥水里。至于抠黄鳝,好玩多了,看到哪里有洞,四指并拢,留一手指,顺洞钻进去,触碰到黄鳝了,几根手指一掐,手一缩就这么扯了出来。
我们就这么玩闹着,歌唱着。用茅草秆做成射箭,射向空中慢慢落地。用桐子树叶做成瓢,打个草标舀水喝。我们最喜欢唱的歌有两首,一首是《我爱北京天安门》,一首是《种南瓜》,其中《种南瓜》是这样唱的:“小锄头我手中拿,手里个手中拿呀,井冈山下种南瓜,种里个种南瓜呀,挖个坑呀,下颗籽呀,舀瓢泉水催催芽……”
不知不觉,到时间喊牛回家了,但任我怎么喊,我家的牛就是不出来。
黄昏的山野,天空渐暗、山色昏沉,懒虫“唧唧唧”地鸣叫,原本美妙的黄昏,这时却陡生恐惧,内心害怕。婶娘和婆婆们背着柴火,埋头赶牛,渐走渐远。快上坡了,我还在漫无目的地爬上爬下找牛,嘴里不停地叫着:“咧咧咧咧……咧咧咧咧……”可牛还是不出来,也没发出声响,我急得快哭了。这时伯娘来了,冲我喊道:“老三,丢牛了是嘛?”听到伯娘的声音,我终于哭了出来,哽咽道:“是……”
原来,伯娘没听到我回应,知道我找不到牛了,喊婶娘、婆婆她们先走,独自返回来找我来了。我对她说我贪玩可能把牛弄丢了。伯娘安慰道:“别怕别怕,你们捡那么多牛粪,回去解放军广播表扬你们的!”“解放军”是我们队长龙华清的外号,因参加解放军抗美援朝而得此名。听伯娘说“解放军”会广播表扬我们,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和伯娘一起找牛并回家。
每天早上,“解放军”都会跑到我家后面,或站在路的一头,或站在一棵古老的梨树下,用手做喇叭安排一天的工作,今天谁去哪里做什么,谁又去哪里做什么,一来二去,人们习惯了这种广播方式。
一天黄昏,“解放军”又到我家屋后喊话,我以为是通知开会:“今晚,一干儿儿孙孙到靠二家啃牛骨头来——”
原来,队里死了一头牛,肉拉出去卖,骨头留着炖吃。那时,国家穷,买米需要米票,扯布要有布票,买肉也要有肉票。在吃肉上大伙有两盼:一盼过年;二盼生产队死猪死牛。过年了,可以买肉,可以放炮火。猪牛死了,还可以啃骨头。
靠二是我的一个太公,和我家是邻居,和前面说的伯娘、婶娘家只相隔一条石板路。太公和爹关系很好,年轻时,太公请爹冒充太公去相亲,将太婆娶了回来。太婆为太公生育两个女儿,同我们关系都好,两家小孩子一起玩,一起扮家家,大姑婆扮姐姐,讨饭给我二哥吃。吃了晚饭,我早早来到太公家,牛骨头放在堂屋中央,灶里还没有生火,暂时只有几个人。
天色越来越晚,人们陆陆续续来了,不由分说,生火的生火,洗锅的洗锅,开始炖骨头。我坐在堂屋的碗柜边,按照规矩,这是主人家辈分最大、年龄最大的老人坐的地方,我只能坐在靠近堂屋的一侧,不过今晚没事,这种大场面谁也不那么讲究。
不知什么时候,爹也来了,看了我一眼,也没骂我守(即馋,守住不走),进去帮忙了。
堂屋里老少爷们抽着旱烟,有的靠着柱子坐,有的靠着门板坐,还有的架着二郎腿。这些人都是一个家族,有的甚至是亲兄弟,一年到头也很难有机会坐在一起。每天都各去各的地方,面朝黄土背朝天劳动,忙忙碌碌只为养家糊口,混口饭吃。
大人们谈天说地谈庄稼,我们耐不住就猜谜语:“四树不落叶!”“上面一道篱笆,下面一道篱笆,中间一个小娃娃!”“两只白马跑下坡!”这些谜语,我们在家猜来猜去,今晚再猜依旧乐此不疲,争先恐后出题、答题。也有玩游戏的,弯腰扮猫猫,手指比做星星、猫儿眼,念道:“小星星,猫儿脸,跳跳,跳到屋后马颈坳……”
炖熟一大锅骨头,是要点时间的,不知不觉,我玩累了就睡着了。骨头炖熟后,人们开始吃了,我还在睡觉。爹在灶边忙碌,没看见我,可太公看见了,走过来将我拍醒,我一惊,忙擦口水,站起来往太公的房间走去,太公赶紧拉着我,说:“看,在堂屋……”
太公捞来一根有肉又有脆骨的骨头递给我,慈祥地唤我:“拿着呀,快吃。”那一幕,我终生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