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吉海
1958年,我和姐姐、大妹随母亲从社塘坡西门口乡下迁往吉首街上,与在吉首县中药店工作的父亲团聚。父亲张罗到西门垅杨三姐家租房,将一家人安顿下来。此后,全家与西门垅街邻相识、结缘,在这里谋生、成长。
关帝庙读书
吉首原名镇溪。明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朝廷在此设立镇溪军民千户所,简称“所里”。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设乾州厅,民国二年(1913年)改称乾城县。1950年,乾城县县治从乾州迁往所里。1953年,根据苗语音译,所里更名为“吉首”,乾城县更名为吉首县。“吉首”译成汉语,意为“生养的地方”。乾州、镇溪两地在明清砌筑石城,镇溪石城规模小于乾州。
吉首石城西门,包括西门垅及坳上、杨孟寨(原叫衙门寨)、北门上、粮台上,一条青石板街连接着几条小巷,老百姓习惯上把这一片叫西门垅。西门垅沿水沟往下走是宽敞的黄家大院。20世纪50年代,乾城县委、县人民政府入驻这里办公,后扩展为吉首县委、县人民政府干部职工工作、生活的院子。往左上坡是州人民医院,医院陆续扩建,也围成一个大院子。两个院子都朝厂坪开门,出去200多米即到湘川公路(后叫“团结西路”)。我们住在这一片的孩子,启蒙读书的小学,办在西门垅山头关帝庙里。
从西门垅葛四超家屋场右侧上坎,攀登60多级石砌台阶,即到庙垴上。这里建有关帝庙、城隍庙两座庙宇,关帝庙的规模大些。记忆中的关帝庙为砖木结构。砖石砌就的关帝庙大门气势雄伟,上部雕有奇异鲜活的花鸟人物。进门过道上的戏台、两旁的二层厢房、后进与周围的辅房,改做学校的教室、办公室。中间是宽敞的天井,天井后面为大殿,大殿用来做礼堂。雨天师生在这里集会、做课间操、上体育课。大殿左右的侧房,成为教师的住房。
据西门垅老人回忆,200多年前,杨家先祖最早来镇溪西门垅定居,后来其他姓氏陆续迁入。抗日战争时期,苏、皖、浙及长沙等沦陷区文教机构内迁湘西,位于吉首峒河下游鳌鱼峰的省立第九师范学校,于1940年利用西门垅关帝庙创办附属小学,收教当地子弟与来湘西逃难的难民孩子,当时叫九师附小。
1959年9月我在这里上小学时,学校已更名为吉首镇一小。学校开辟了室外操场,操场旁修建了盛教亭,用于纪念曾在九师附小读书,后参军赴朝、抢救朝鲜落水儿童崔莹牺牲的罗盛教。操场周边已拆除的城隍庙旧址新建了几栋教学楼。
在镇一小的学习比较轻松。老师上课注重启发学生,课后批改作业细致认真。对成绩不好的同学,老师也会耐心开导。学校布置的课外作业不多,学生有充裕的时间走玩。老师除教书外,常给学生讲一些引人入胜的故事。
学生欢喜吉首民师(省立九师后来改为吉首民师)派来的实习老师。实习老师年轻、热情、活力四射。会唱歌跳舞、擅长体育的老师尤其受小学生喜爱。几个月下来,实习结束分手时,师生依依不舍,哭了鼻子。
六年级的班主任陈和忠老师,生活阅历丰富,语文课上得生动幽默。他时常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等古训来勉励学生。他批改学生作文重在激励,一些精到评语,往往使读书不太有长进的学生发现自己的亮点。
讲一口新化话的何清老师,担任学校少先队大队辅导员,具有男子汉的气概。他组织少先队活动讲究仪式感,让学生在参与活动中,获取向上力量,确立人生志向。教算术的杨通信老师,身材单瘦,不仅算术课教得好,兴趣来了也教我们打几手苗拳。他认为,身体是小孩子的本钱,身体好有时比成绩好还重要。
毕业于国立八中的邓德惠老师和五年级班主任李隽芬老师,教学耐心细致,注重因材施教,善于启发学生的学习兴趣。
晚上和寒暑假,西门垅的孩子到学校捉迷藏、追逐打闹,有时搞得鸡犬不宁。学校领导、老师碰见,不轻易呵斥。学生互相打闹吵架了,老师才过来解劝、息争。老师以其宽阔胸襟,包容了孩子们童年的莽撞和野性。
在西门垅居住的,多数家庭生养4-5个孩子。葛光兴、罗兴理、邓德华家有6-7姊妹(方言,指兄弟姐妹),彭大满家5兄弟,冯奇林家5姊妹。有的家庭祖孙三代同堂,挤在一栋屋里。新中国成立前,西门垅多数住户靠做小生意、帮人打工讨吃(方言,谋生)。
西门垅住房以木结构平房为多,住封火砖墙房和有天井院落老宅的,有彭、高、杨、文、游、满、阙、张等10来户人家。当年,居民挑水、洗衣、洗菜,大人小孩春夏秋洗澡,都到一公里路外的峒河码头。不少孩子放学后,在家门口做作业。做完作业,男孩子春天放风筝,冬天打陀螺,平常滚铁环、板泥巴,女孩子踢毽子、跳方格(当地叫“跳房”),玩得不亦乐乎。
那个阶段,家长为生计起早贪黑、忙忙碌碌,很少管孩子的学习。一般人家能送孩子上学读书就不错了。至于读得如何,顺其自然。学生逃学、打架、犯错了,家长接到“告状”,揍一顿孩子完事。家长没有过高期望,孩子的日子过得从容、开心一些。
儿时的玩伴
有闲暇时间的童年,能给孩子成长提供丰裕空间。我们求学的上世纪60年代,生活虽然艰苦,但有趣的事倒不少。
读小学那六年,遇到国家三年自然灾害,家里米桶时常告荒,吃不饱饭是不少同学家的常态。家境稍微宽裕的同学,招来的玩伴就多一些。
家住西门垅粮台上的同学吴元生,大姐夫是派出所民警,二姐、二姐夫在县饮食公司上班,哥哥后来在州科协放电影,母亲在吉首电影院门前摆摊卖醋萝卜。元生见我饿饭,不时邀我去他家里吃醋萝卜充饥,结伴到电影院门口玩耍。当年读书没有课外辅导教材,也无处借读图书。恰好电影院门口的小人书摊,摆有琳琅满目的连环画。我对《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林海雪原》《红岩》等小说的接触,是从图文并茂的小人书入门的。借看小人书的零钱,元生帮我付。有时他还带我到电影院旁边的和平食堂打牙祭,吃光头面、喝甜酒水。
逢星期天、节假日和寒暑假,孩子要帮家里上山砍柴、捡菌子、下河钓鱼、挖野葛。在西门垅及周边居住的,有荣庄大队杨孟寨、大坪场两个蔬菜生产队。砍柴、翻菌子、钓鱼这些活,菜农子弟比居民家的孩子里手些。
那时一起上山砍柴,承头的是菜农田伯家小名叫驼二的孩子。清晨起来,一群孩子互相邀着,带上磨快的柴刀,跟随驼二渡过峒河,翻山越岭去打柴火。开始几年,就近在对河的猫儿垴、罗汉晒肚、鼻子岭、田冲、七层坡一带砍柳木、抱木、檵木、枞树枝等柴火。后来越砍越远,须走过摆头冲,爬到香炉山一带打柴。若要砍青冈木、栎木、岩檐木、野茶树等耐烧的硬杂木,要走得更远些。驼二年长我们几岁,他做事麻利,善识木料,砍柴歇气时,常教我们学吹木叶口哨,哼唱农村山歌。
捡菌子也有门路。四月一场春雨,天气闷热,在马尾松林子里,红枞菌长出来了。秋天重阳节前后,几阵秋风秋雨,孕育出一蓬蓬的乌枞菌。春秋时节产的枞菌中,以乌枞菌为贵气。它清香扑鼻,吃起来鲜嫩可口。善于捡菌子的老菜农,不像我们毛头小子只顾往密林里钻,他们选择一些林相稀疏的仔枞树林,用镰刀勾开巴茅草、腐叶,往往一翻就是一堆。我们跟随看着,来去几回摸到了门道。一天捡5-6斤枞菌回家,挑小个、品相好的菌子去卖,换点油盐钱。老的、大个的枞菌,留下来自食。
钓鱼是门技术活。同学葛四超,家里有四兄弟,他排行老四,钓鱼是一把好手。先前他跟随在永顺泽家湖教书的二哥、二嫂就读,四年级转学到镇一小。他家里钓具齐全,有闷潭(吉首方言,指用长杆、长线在深水潭钓较大鱼的方式)、耍花(指用中长杆、中长线在流水中钓鱼的方式)、索滩(指用长60~70公分的短杆、短线在河滩急流中钓小鱼的方式)三套钓竿。下午放学早时,他邀我就近去文溪河钓鱼。这条发源于吕洞山的小河,支流流经龙舞、振武营,到吉首向阳街口与峒河交汇。小河当年清澈见底,沿途多有河滩、湾潭,白条鱼、羊角鱼、鲫鱼、鲤鱼等各种鱼在河里觅食。葛四超教我持竿耍花,用生蛆做饵料钓取河鱼。操竿两个多小时,遇到有口,可以钓到1-2斤鱼。拿回家里做菜,父母喜欢得很。后来又带我到峒河开钓,在瞿家滩穿巴岩虫索滩,到狮子庵水库闷潭,用红蚯蚓、包谷粑钓取鲫鱼、鲤鱼、石狼和马嘴鱼。每每开钓,都有收获。
钓竿取自生竹。在河边挑选合适的竹子,连蔸挖起,经过修整火熏,吊石头倒挂风干。然后穿上尼龙丝钓线、鱼钩、锡头、鱼漂,再配上鱼篓,便可下河作业。
葛四超家对门的杨伯,在家兼做鱼钩。他将细钢丝分大中小号下料,用钢锉锉出倒钩,整弯成型,然后分批加工淬火,做成鱼钩出售。后来,家住杨孟寨的州吉首化工厂采购员杨其彪,从上海、无锡购回日本产的渔钩,锋利好用,杨伯的手工制作就停产了。
挖野葛主要用来卖钱,西门垅廖有文家几兄弟比较里手。野葛分黄葛、青葛、小葛。黄葛富含淀粉,以生长在砂型土壤、风化岩里的粉多好吃。青葛一般生长在马尾松树林里,葛根切开略带暗红色,它扎根很深,味道甘甜,不易挖取。小葛就是蕨菜根茎,要经过加工提取淀粉煮熟方可食用。黄葛、青葛可以生吃。农村挖葛以前用于食用度荒,城镇把它当作小吃。我们几个孩子跟随廖家兄弟,秋冬在姚家岭、猫儿垴、小溪一带斜坡上挖黄葛,一天下来,可挖20-30斤。洗净蒸熟后拿到镇一小门口卖给学生,1分钱切一坨。连挖带卖,两天工夫可挣2元多。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可以补贴2-3天的家用。
儿时玩伴吃苦耐劳,多是生活所逼。有了这些经历、见识,年长后谋生,门路就宽一些。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