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袁志成
我出生在湘西的一个小山村,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景色和纯朴民风,我自幼深有体会。唯独他在《边城》里描写的爱情,是我未曾遇见的,令我艳羡不已。
初次接触《边城》,是在十几年前上初中时,当时读的是节选内容,因此没有太多感触。但翠翠单纯善良、不谙世事的青涩形象,以及那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一直刻在我的脑海深处,每思及此,心底总会泛起一阵莫名的忧伤。
直到今年春天,我重拾《边城》,细细品读,感触颇深。翠翠的故事再次带领我进入她的生活,我喜欢上了那个有她的时代。一种意愿将引领我去到她生活的地方,我想了解她的欢乐与悲伤。
于是,我在三月读完《边城》之后,次月前往凤凰古城,参观了沈从文故居,在沱江上泛舟戏水。
或许是因为沈从文的故乡在凤凰的缘故,又或者是我读《边城》联想出来的一些人和景,我总不自觉地将凤凰当作翠翠的家乡。
到凤凰的那个下午,我来到雪桥高处,只见亭子里坐着一位身着朴素的老人,望着前方,恬静慈祥,仿佛在回忆曾经的岁月,又像在等待一个愿意听他说故事的人。
恍惚间,我把他看作了“沈先生”。
我斗胆坐在他身旁,间隔两个人的距离。
“小伙子,你想听听边城的故事吗?”他目不斜视地看我,像是特地等待我的到来,声音里带有被山水滋养过的文人墨客特有的气质。
“无论花多少时间,我都会听完。”我点点头。
“这条河是我们的母亲河,”他指了指脚下清澈的流水,“她永远不会怒气冲冲地涨水,也永远不会在地面上干涸。这条命脉之河将动荡挡在山外,为我们留下了一座世外桃源。她温柔无比又绵延不绝,不断荡涤着大地,像是在抚慰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伤痕。”
“他还会回来吗?如果不回来,翠翠该怎么办呢?”我将手分开放在膝盖上小心询问,目光聚在水面上,略有不安。
“年轻人,你先别着急。”他说话温婉谦和,并无责备之意。
“实在是抱歉,我无意打断您,可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您可以告诉我吗?”我焦急地问。
“既然你那么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也就不必在等的路上继续等了,你应该自己造路。”他笑了笑说。
“可我有一种预感,他一定会再次出现的,就好像他并不属于过去,而是来自未来……”
然后“沈先生”不再回应我,而是继续舒展时光之卷,自顾自地讲起他熟悉的故事。我感觉不到时光在流动,他事无巨细,好像一连讲了好多天。
不知过了多久,一连串的欢声笑语将我拉回到现实,身旁并没有那位述说着故事的“沈先生”,只有一位老人在打量着周围的人,夕阳落在他眼中,如同两朵燃烧的火焰。
故事像大河一样,每流经一个地方总会加入一些新的元素。我在凝视河水时,又不知不觉臆想了一场新的对话。我常常与作者以及书中的人物展开各种对话,并且深陷其中,乐此不疲。
在我看来,《边城》中所描绘的一切,都是可被感知的真实的生活世界,那是一个充满人性美和人情美的地方。在那里,妓女和水手的感情也可以变得纯粹,她们同样会因为相思而哀怨叹息,丝毫不像是在风月场上打滚的人。老船夫渡人从来不为钱财,他和船总顺顺以及杨马兵一样乐善好施,重情重义。天保和傩送兄弟二人在河边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孩,他们却彼此尊重和谐竞争……
在边城,人们顺着河流、逆着命运而行,阅读并理解着他们的世界。倘若我也生活在那个由他们的智慧所构成的边远世界中,我定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盲。因为我已经不会阅读大地、河流与动物的指示,不会阅读云朵,不能理解它的预告;也不会阅读虎耳草,不知道它的价值和寓意。在那片土地上,恐怕除了梦与眷恋,我将一无所有。
在边城,我实属羡慕傩送的俊美和善歌,羡慕他拥有一个女子在乎他的爱。而我没有。
我有的只是一封封寄托着无限情思的信件,那些不被眷顾的文字一次次宣告着我对她的爱。
在信的另一端,有个我等了好多年的女子。就在几年前,她却等来了另外一个人。
后来,我变得沉默寡言,并不是我话少,而是生活逐渐变成了一种我不太会说的语言。
在凤凰见到的一切,丰富了我的想象,在无限萦绕的故事里,我体会到了无法容身的世界。
从沱江乘船而下时,我在逆光里恍惚看见一位瘦小干枯的老人,从耗尽了他一生的天空与河流中回来了,他腰间拴着一束草烟,微微弓背立在船尾,沙哑的歌声被竹竿搅碎在了流水之中。
《边城》是一部超越现实的浪漫佳作,直指人性中的善与美,但是背后也隐伏着作者深深的悲观。或许作者认同悲剧才是人生的主旋律吧,因其蕴含着崇高,拓展了人们内心的情感深度,而崇高感也提升着悲剧的张力,起到净化人心的作用。
我终于意识到,没有结局就是最好的结局,人生的不圆满也是一种圆满。
来凤凰的第二天,我报名了一个旅游小团。导游是位扎着一条长辫子的阿妹,就住在河边,而她的家乡与我家乡相隔不远,一对眸子清澈明亮,神似书中翠翠的眼睛。
在介绍沈从文故居时,她提到自己喜欢读小说,尤其是《边城》。此时,一种因共同喜好而产生的奇妙好感,促使我鼓起勇气向她靠近,没承想两人竟会相谈甚欢。自此,我离她始终只有一步之遥,当其他游客在拍照时,我就站在她身边欣赏别人拍照,即便我们什么都不说,也感觉十分美好。
返程当天,她执意来送我上车,我便故意走在人群的最后面。
“那么,你确定回到城里后继续那份工作吗?”当车外只有我们时,她终于忍不住问我。
我对她说过,外面的城市太大了,物欲纵横,纯朴古老的美德和价值观正在那里流失,我感到筋疲力尽,快要跑不动了;同时,外面的城市又太小了,有时候竟然无处容纳我的哀伤。她当时没有接话。
“可能会吧。”我依旧小声回答,低头不看她。
“那你还会回来吗?”我第一次捕捉到她语气中的急切。思索片刻之后,我带着一丝隐忍的哀伤俏皮答道:“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
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忽然亮了,但很快又暗淡下去。
“我知道了,你该上车了,都在等你。”
一离开古城,雨便倾泻而下,好像从未下得如此大过。沱江应该很快会涨水,涨水的沱江一定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吧。这场大雨不禁让我想起了白河涨水、白塔坍塌,翠翠的爷爷带着遗憾永远得离开了她的那个大雨夜。
那一刻,我只想生病,患上一种可以失忆,忘却心里所有的边城画面。然而,无论睁眼或是闭眼,我脑海里浮现的还是沈从文笔下的边城风情。
半小时后,我看到她发布了一条动态: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
我猛地握住手机,紧闭双眼,恍惚间,一位身穿苗家服饰、头上扎着乌黑辫子的姑娘从一座白塔下面向我缓缓走来,脸上笑靥如花。
我明白,就在这条河边,我也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