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杰雄 方 染
在身份错位和价值错位之外的第三重是爱情错位。尤其体现在林子和龙杰的恋爱过程中,龙杰对林子的情感是直觉式的、类似于《边城》中的翠翠和傩送的那种充满着原始冲动纯粹真诚的情感。像是龙杰与林子在公交车上的初见,龙杰对这个有着鹅蛋脸、水嫩皮肤和“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的漂亮姑娘一见钟情,这种爱情没有掺杂任何功利现实的目的,这是一种未受过传统封建思想或者现代爱情观影响的纯粹的自然爱情,但是这种“一见钟情”式的感情仅仅停留在生理上的冲动和外表的相互吸引,没有经过深入的情感交流,双方没有灵魂的共振。而林子向往的,却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即超越了生理上的相互吸引,而追求心灵相通,更偏向于理性层面上经过净化的纯洁爱情。
在一开始,林子对龙杰的情感更多的是一种欣赏敬佩的情感,随着交往的逐渐深入,他们成为了有精神共鸣的知己。尤其是在中秋夜,林子为龙杰吹奏箫曲《殇》,作者运用通感手法在文学和音乐之间构建了一个纯美的意象空间,在此环境中龙杰因思乡和与情感失意而在内心憋闷已久的一股愁绪,随着如泣如诉的箫曲如汩汩溪水被引出,林子的箫声里诉说出龙杰心中的哀愁,而龙杰也通过音乐逐渐理解了林子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他们达到了情感相通、精神交融的境界。但是在凤凰古城,他们之间被掩盖的爱情错位问题暴露出来。龙杰期望在这里实现自己的爱情,正如他对林子爱情是什么的回答“就是男女之间因相互倾慕,而产生的一种渴望对方成为自己终身伴侣的真挚、专一的感情 ”,他渴望的是兼具理想与现实、灵魂与肉体的脚踏实地的爱情,所以当他觉得与林子在精神层面上交流得足够深入时,就可以自然地进一步地发展在肉体上的关系,所以在凤凰的旅馆他选择了遵从自己的直觉。而林子不一样,她向往的是,经过过滤的飘浮在空中的纯精神式理想化爱情,她能欣赏照相时站姿挺拔眼里有光的龙杰,但她所爱的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是一个完美又模糊、永远也触碰不到的人。
就像是沈从文书中纯美的边城,边城不是凤凰,而是一个永远到达不了的遥远的彼岸世界。所以当龙杰遵从内心,冲动地要与她发生性关系时,她心中构建的龙杰的完美形象破碎了,她不能接受心中那个能文能武,与她精神相通的人竟然会干出这种“肮脏”的事,她不能接受完美龙杰形象的破碎。因为爱情错位,他们在本应该发生情感高潮的凤凰古城,却遭受了一次较大的情感挫折。与此同时,在现代社会的大学恋情,更多是欲望与爱情的错位,此时的情感是异化的人产生的异化情感。就比如被房地产老板引诱的林子和被老板包养的陈乐乐,她们曾经渴望一份真挚的爱情,却在金钱至上的社会浪潮的裹挟之下堕落,在恋爱过程中主体的价值处于被物质力量压制的状态,原本平等的恋爱关系变成了权力关系,心灵间纯精神的交流被享乐主义和物质至上的纯欲望体验取代,大学生追求爱情的理想与欲望吞噬理想的结果,也是一种爱情的错位。
二、错位状态下的精神失衡
大学生在经历生活环境快速变化而难以适应新的身份,从小被压抑的欲望与鼓吹无节制物质享受的消费浪潮对接造成价值观念剧烈震荡,由此带来身份错位、价值错位和爱情错位时,与之而来的是一种心理失衡,即人在心理上失去和谐健康的状态,导致人的理念、情感、行为出现异常甚至冲突。作者胡建文在小说后记的“自问自答”中,解释为什么取名“好好活着”作为小说题目,他提到相比于九十年代的大学校园,如今的大中小学学生自杀事件时有发生,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处在本该绽放年纪的学生,放弃了好好活着的信念?这也许就是作者想要借此书探讨的重要话题。导致大学生自杀频发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心理失衡,具体在小说中表现为肉体生命力的蓬勃与精神的提早衰老,身与心的失衡、喧闹环境的乐观外表与孤独灵魂的表与里的失衡、对纯美崇高理想追求与无法克制沉湎欲望的理性与感性的失衡。
首先是年轻鲜活的肉体生命和早衰的精神生命的失衡。掩藏在大学生的年轻外表下,有部分学生由于自身或者受外界环境影响,思想过分早熟。同时认识世界更多是通过阅读和个人思考,由此产生的思想更为形而上学。远离现实缺乏实践,思想长期与现实生活脱离,大学生长期生活在一人营造的孤独精神世界里,而在心中积压了大量情绪却缺乏正确的疏导途径和情感宣泄通道,导致他们在青年时期出现厌世倾向。就比如《好好活着》中的林子,用她自己的话说,自己就像一朵“表面开得鲜艳夺目,内心却已枯萎凋谢”的花。
在整个故事里,陪伴着林子命运起伏的一个意象就是箫:她出场就带着一张箫笛音乐光碟,在与龙杰心意相通的夜晚、在凤凰古城、甚至在最后龙杰火车上的梦境中都有萧的身影。可以说箫就象征着林子的性格特点,它与其他热闹的乐器不同,箫更加低沉悠远,而一般的年轻人就比如龙杰,就很难理解并欣赏箫曲中的沉重深沉的气质,就像凤凰古城的老人说的,这种乐器吹出的曲子过于伤感,本不应属于年轻人。林子的忧郁气质与一般年轻人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不同,是刻在骨子里的,一片挥之不去的生命的云翳。而她的状态,也有其外在的原因。在本世纪初,有与她相类似的一批年轻人,他们处于时代的变革时期,父辈们先前积累的生活实践经验,在他们进入社会的时期基本失效,而所有青年都是肩挑着一个家族的期待来到大学,但是在世纪初弥漫着功利主义、金钱至上的大城市,年轻人的声音淹没在众声喧哗中,年轻人的主体力量和自我价值缺乏展示空间,在家庭压力与理想落空的双重打击下,大学生很容易陷入心理失衡状态。
第二层失衡,就是在喧闹环境下的乐观外表与悲观孤独的灵魂之间的失衡。当越来越多的人在精神上出现问题甚至决定结束自我生命,就说明他们很难在现实空间里找到适宜生存的空间。在一群病态人狂欢的社会,一个精神上纯净或者清醒的人,如果要不被同化吞噬,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戴上面具。病态社会具体体现在湘楚市名流聚集的名人大歌厅,衣冠楚楚的社会名流看着台上明星们粗俗不堪的黄色表演。而在欲望狂欢社会下被吞噬的人的代表就是学姐周欢,她是那种长得不太漂亮但爱说爱笑的女孩,她的出现给刚刚进入大学的龙杰带来了不少精神支持和欢乐,但是她最后却患上精神分裂疾病。周欢有一颗单纯善良的心,她向外界散发光和热,用强大的外表来保护自己的初心。但是当复杂的社会环境和混乱的人际关系,逐渐否定了她原先的简单纯洁的价值观,而在一段她全身心付出的关系中,恋人的背叛最后彻底杀死了她的真心,而此时她只剩下一个乐观的空壳躯体。当内心原先的价值观被摧毁、付出的真心被践踏,周欢外表的乐观被强烈的愤怒和悲伤冲垮,在悲喜两极中被极限拉扯,而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精神分裂的悲剧。
最后一层是对崇高理想追求和无法克制自身欲望的理性与感性的失衡。这其实是一种贯穿在人生的整个过程中灵与肉、善与恶矛盾的“浮士德难题”。在小说中,龙杰在前期处于一种释放天性和性压抑的矛盾状态,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缺憾》一书中写道:“文明的进步,是通过对性罪恶感的强化与剥夺了性快乐为代价而获得的”。龙杰一方面渴望性体验,就比如他在公交车上,女生年轻鲜活的肉体让他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但另一方面,现代社会所赋予他的理性,阻止了他完全按照原始的本能冲动行事,尤其是在网吧面对网名“堕落天使”的女孩引诱,龙杰心中的理性和欲望连续鏖战,最后是一股罪恶感让他守住了最后的防线。总体来说,龙杰处于一种理性控制的性压抑状态,导致了他甚至产生了一些性变态的举动,比如他夜晚走到香桂园,看到桂花树洞,往树洞里方便。而龙杰也有自己排解欲望的方式,比如通过跑步、武术等运动,将性欲望通过运动发泄,又将旺盛的生命力转化为生命的动力,从而达到了精神和肉体上的平衡。
龙杰在内心是接纳理想和欲望重合的自我,但是像林子,她过分地追求一个纯美的崇高的不容欲望玷污的自我,因此她在凤凰古城无法接受和龙杰的纯精神的爱情模式转变为庸常的饮食男女的世俗爱情,但是终有一天被她长久压抑的,对于金钱和性的欲望会溃堤而出,所以她的堕落也有其必然性。而当理性缺位时,理性与欲望的二元对立的总体平衡状态,则被欲望一元独断,这就是最后跳楼的陈乐乐的人生状态。陈乐乐是缺乏存在意义和人生价值的典型的现代社会“空心人”,她对自我的控制感弱,因而把人生的希望完全寄托于一段爱情,以期一劳永逸地获得安全感,但爱情的接连失败让她希望落空,随之而来的是理性自我彻底死亡,而成为一个彻底被欲望支配的“空心人”。她最后选择跳楼的方式结束生命,这种自杀方式充满象征意味,她就像古希腊飞翔的伊卡洛斯,忘记了自己的翅膀是蜡做的,无限制地追求膨胀的欲望,当蜡融化时最终坠海身亡。陈乐乐在生命的最后走上高楼,双脚离地,灵魂想要靠近天空,肉体却重重地被现实摔在地上。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