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立功

这是一脉怎样雄奇的山岭？巍峨峨，横亘千里，用它隆起的脊背把中华南方的版图生切成温差十数度的炎凉两个世界。这岭叫南岭。 这是一道怎样桀骜的大山？它用利爪活生生掐断延宕的秀丽江南，千百年来，让南粤成了“不与秦塞通人烟”的瘴疠、蛮荒之地。这山叫梅岭。

但这不是宿命。一个用思想创造过“愚公移山”神话的民族也能用血性书写现实的传奇。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北筑长城抵御匈奴，南开关隘经略岭南。唐开元四年，丞相张九龄奉唐玄宗旨诏将大庾山梅岭顽怋的石壁生劈出一道高十丈、宽三丈、深二十丈的大壑，建楼设关，并铺出一条用片石嵌就，坦荡荡、宽一丈五、长十余公里的穿山驿道。从此天堑变通途：长江、珠江两道水系在这里牵手，海陆两条“丝绸之路”在这里贯通。这就是著名的梅关。

梅关素多梅。其梅有“盛、奇、雅”三绝。余早仰慕之。都说是一场早来的寒流让梅关的花期比往年提早了近一个月，满岭香雪不期而至。我便急急地赶，生怕落英无情。

那花果然娇媚。因温差关系，梅岭之梅素有“南枝先开，北枝后放”，南北花期连绵四月之奇。而此刻，登临梅关，我竟能一脚踏两省、八面梅花香：山窪山脊，南坡北坡，点白绛红，云蒸霞蔚。雪花纷扬，北来的寒流让我不自禁地裹紧了大衣，但那梅却似乎亦发开得艳。有人在惊叫，竟发现了“绿萼”，那可是梅中的珍品。四路遍寻，也只独得一树：其梅枝清廋遒劲，萼沿淡绿，幽香袭人。

梅关之梅，不似陆游笔下的“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而是“万树锁雄关”，“十里雪香来”，别有气势和风骨。再看那关，冷眼向洋，雄踞万仞之巅，“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更具一份孤傲品德。梅与关，便在这相伴相生、相衬相携中搭成了绝配，并共同绘就了那幅特具孤傲风骨的岭南派长卷。

不知是地灵方致人杰，还是因人杰而有地灵？梳爬这方的尘封往事，那人那事，总镌刻着梅的印记：孤傲、坚韧；那梅也如这方的人：“拔俗清堪掬，凌空秀可餐”，报春不争春。

两千年前，秦灭楚。越人避亲大举南迁，一个叫梅鋗的汉子带一支人马拥一越王逃至大庾山梅岭。也许是得到那梅的启示，他不悲观，不气馁，这位开发岭南的先驱在梅岭南麓的河谷披荆斩棘，筑城垦荒。爱梅花的他率众人广种梅树。漫山遍野，流香溢彩。梅岭因此得名。梅鋗卧薪尝胆三十余载，至秦末揭竿而起，累创奇功，得项羽封为十万户侯。

像梅鋗那样从中原和江南来到这里的拓荒者到底有多少？你可去梅关脚下的珠玑巷看看。那里飘扬着绣有143种不同姓氏的猎猎大旗。这143姓起先全拥挤在长不足一公里的小小巷子里。随即便像一把把种子撒泼开去。凭着他们的勤劳、智慧和坚韧，在不长的时间里与本地土著民族一道，创造了“商旅如云，货物如雨，万足践履，冬无寒士”的繁华岭南。他们繁衍生息，足迹遍布南粤，有的更漂洋过海，闯荡五洲，书写下让世人侧目的传奇。

梅关既开，它不仅成为沟通五岭南北商旅的黄金通道，也随即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汉楼船将军杨仆五万楼船师度梅岭，下湞水，平南越之乱。南朝陈霸先三万精兵度梅岭，北讨侯景，建立陈王朝。太平军石达开部浴血梅关，一万余人据险坚守20余日。孙中山指挥北伐军两度梅关，进军赣南……无数次硝烟烽火，多少代岁月剥蚀，那关却总是傲骨挺立，历久弥新。那梅也越开越艳：有一棵被战火烧死的梅树，某一日竟然旁发新枝，至今又已花开七十年。

历史上到过梅关的人，大多怀揣着一份悲情的故事。除了早年那些避秦乱的逃亡者，来这里的主要是被贬蹢的官吏和被流放的囚徒。他们戴着沉重的木枷、铁镣叩击着片石嵌成的驿道，兵丁的叱责声响彻山谷。连大学士苏东坡也难免发出“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人回”的喟歎！但转过那湾，一道雄关突然矗立在你的眼前，还有那一大片一大片傲雪凌霜的梅。你的心难道不会为之一震？过去的苦难会变成一种人生的经验，而凄风苦雨的前路也许便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经的一种磨砺。这梅这关，能抚平你身体的创伤，激起你坚韧的意志，让你的灵魂升华。

梅关的故事总是这样续写的。

惠能是个不识字，却能吟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有尘埃”名偈的大智慧和尚。因位高权重的神秀等高徒极力阻挠，禅宗五祖弘忍便将金刚经及衣钵秘密传授给了他。惠能被神秀一路追杀，取道江西，逃到大庾梅岭。在这里，他风餐露宿，坚忍不拔，潜修佛法十有六年，终成禅宗六祖。这位南华寺始祖开坛讲经37年。其《六祖法宝坛经》是出自中国的唯一佛经。惠能也凭此成为与孔子、老子并列的东方三大哲圣之一。

44岁那一年，曾官拜宋末右臣相的文天祥被元兵押送燕京，取道梅岭，至南安军，被锁舟中。舟外江面，漫天凄雨。而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却始终是梅关傲雪的红梅，如同他爱国报国的赤胆忠心。一首名作于是诞生了：“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山河千古在，城廓一时非。饥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这诗，与他的名垂千古的《过零丁洋》一脉相承，充满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壮烈气概。也许在迈过梅关的那一刹那，文天祥觅得了“饥死真吾志”的诗句，下定了绝食报国的决心。文天祥写诗后连续绝食八天，不死。至燕京，关押三年，累逼不屈，被杀于柴市，享年四十七岁。

从梅岭采撷的诗章，自然多与梅相关。如张九龄、宋之问、苏东坡、袁枚、朱熹、文天祥、戚继光、陈毅、陶铸、田汉、何香凝等等，不胜枚举。传世诗篇几近千章。更有诗碑林立，构成“一路梅花一路诗”的怡情雅景。陈毅著名的《梅岭三章》全篇虽不着一“梅”字，却处处渗透着梅的风骨、梅的品格、梅的精神。

梅关，是一片红色的土地，1930年春，红四军渡岭歼顽敌，毛泽东、朱德率部进驻南雄城。1934年10月，中央红军突破国民党军队的围剿，经梅关开始了著名的万里长征。陈毅留在根据地牵制敌人、继续斗争，随后突围至梅岭一带坚持与敌周旋打游击达三年之久。1936年冬，由于叛徒出卖，陈毅被敌兵四个营围困在梅岭、连续搜山二十多天。“梅山被围，余伤病伏丛莽间二十余日，虑不得脱，得诗三首留衣底。”可以想见，那就是他的绝笔诗，恰如文天祥的《五律》。这绝笔，没有蝼蚁贪生的怯弱，没有对命运无常的艾怨，没有绝望，如梅关之梅傲雪凌霜，笑对死神，充满了革命的乐观主义激情。“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投身革命即为家，血雨腥风应有涯。取义成仁今日事，人间遍种自由花。”待他把绝笔诗缀进衣底之时，满山的茅草竟燃起通天大火来。敌人搜山二十日一无所获，竟灭绝人性的放火烧山。他们企图把陈毅和他的诗歌一道焚毁。霎时间，遍岭梅树烈焰腾腾。也许是梅山有灵，一股掠过梅关的风带来瓢泼大雨。陈毅脱险了，我们也有幸读到了那三章脍炙人口的伟大诗篇。

梅关，千百年来就是这样，以梅的风骨、梅的品性、梅的精神陶冶着这方水土这方人。有这样一则故事，说是红军离开根据地开始长征时，为轻装简从，请当地农民把购买军需物资用的大批金银财宝用棺材埋在梅岭的大山里。红军走后，国民党便在梅岭村镇将那些可能的知情者抓来严刑逼供。辣椒水、老虎凳、水牢油锅都没法敲开任何一个人的口。最后，他们全部被活埋了——他们的身体连同他们心中的秘密一起被深埋了。这个秘密直到今天依然没有答案。其实，我们何须去寻找它的答案！那答案已写在“稻菽千浪”、“遍地英雄”的南粤大地上。1949年，叶剑英指挥南下大军会师梅关，吹响了解放华南的号角。1979年，改革开放的春潮最先在南粤涌起……那些埋进土里的金银珠宝，那些烈士的忠骨如今已化作了肥沃的护花春泥，让“人间遍种自由花”。

每逢年节，一批又一批的各种宗亲会，旅游团会从南粤各地、从大江南北、从五大洲四大洋向梅关汇聚。他们长跪膜拜，让小小的珠玑巷百数家各姓祠堂处处香火鼎盛；他们踏雪赏梅，把梅关长长的驿道挤得水泄不通。与其说，他们是来寻根认祖、祭拜祖宗，还不如说他们是来寻找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曾渗透在他们从梅关上走下来的祖先们的骨子里，却与纷扰忙碌的自己渐行渐远。那是一种得以使我们的民族永远挺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