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初夏时节的天光云影下，秧苗在我老家那一湾扇形稻田里碧绿一片，布谷鸟正一声一声地在树荫里叫得欢。

我正在山坡上张望，突然传来了音乐声：“南泥湾好地方，到处是庄稼， 遍地是牛羊……”这是村上的广播响起来了，它的大喇叭安放在村里山梁最高处，面向全村人民广播。

村子里的广播声，唤醒了寂静群山。村上干部对我说，村子里 80多岁的王大爷，儿孙们在城里买了房子，一次次回到村里要接老人到城里住，老人死活不肯，说是要陪着村里那棵黄葛树，死了就埋在村里的水井湾。村干部还对我说，王大爷喜欢听广播，他一个人坐在山梁上，时不时还跟着广播里的音乐哼上几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有一回，一个村上干部开会回来，正好看见王大爷在山坡上跟着广播里的歌曲摇头晃脑地哼唱，村干部陪他坐下来，王大爷从衣兜里抓出一把花生说：“请你吃花生。”王大爷说，他舍不得走，心里也是舍不得这广播，听这广播，心里安逸呐。

村上这广播，有40多年历史了。一个村干部算了一下账，从村上广播开始安装，先后经历了7个村主任。我从村里土房子的产房来到这个世界，就听到村里广播了。老村主任告诉过我，我出生时，村广播还向全村群众播放了村子里的新闻：“老李家生下一男孩，体重6斤2两……”广播里还安排了音乐《喜洋洋》，算是全村人民送来的祝贺。那时，村会计的统计册上，全村人口2100人。我真幸福啊，2000多人送来祝福，比我现在生日时，几个零零星星的朋友发来滴滴滴的短信隆重多了。

那个年代，广播里的播音，多是宣传上级会议精神，或者革命年代的激情歌曲。所以，村里的广播，也浓缩成为村史的一部分。

何天玉，你的大娃儿从广东回来了，赶紧回家；吴元才，你的干亲家明天贺房子，带信来请你去一下；朱老三，朱老三请注意了，你有一个汇款单，马上到黄葛树下去找邮递员领取；广大社员群众注意了，今天东南风刮过来，一直吹，吹，吹到了我们西南方，请各家各户注意防火；明天上午，全村民兵到村里搞打靶演习；请五生产队的队长，听到广播后马上到村里开一个紧急会议；社员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六生产队的何二贵家杀了牛，在村委会这边卖牛肉，大家赶快过来买牛肉，祝全村群众过上一个好端午；下面，开始播放天气预报了，据乡上来的消息，明天可能有中到大雨，请社员同志们做好蓄水保水和防洪工作……

村子里的广播声，也是我乡情的一部分。但有一次播音，让我差点崩溃了。那是30多年前的一个夏日，村里满坡满岭绿浪滚滚。村里广播响了，我正躺在一棵大树下啃着西瓜。“请王永田赶快来村里拿录取通知书，你家二娃子考上大学了！”我一溜烟跑到村委会，看到了王二娃子的大学通知书。我也得到了准确的消息，我落榜了……

我跌跌撞撞跑到黄葛树下，哇啦哇啦，把刚吃下的西瓜吐了出来。

而今村子里的广播，播放新闻，也播放流行歌曲，播放山里水果庄稼收成情况的消息。村里人种的羊肚菌，去年就是通过一个外地生意人听到村子里广播播放的消息后，把羊肚菌等山货卖到了浙江、广东等地，让村民们心里乐开了花。

这村上的广播，40多年了，还坚持着响起，它早已成了一尊精神上的雕塑，矗立在我遥望的山梁上，顽强地飘摇在乡野上空，对我的灵魂播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