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华

若干年前，我从秀山石堤登船，到酉阳后溪去。时令比此时稍迟，两岸茂密的阔叶树叶，有的已经泛黄，给一层又一层叠加的厚绿色以耀眼的跳跃。船是机船，突突的声音既尖锐又沉闷，起初还算养眼的景色也渐渐疲劳，船儿划破原本燥热的空气，些许凉意让人昏昏欲睡。突然——当船儿转过一个尖嘴，两岸的寨子，真的就突然塞满了眼帘。寨子依山临水，层层叠叠全是木屋。当我从后溪返航时，我站立船头，再次把两岸的山寨左右打量。当时我没有问船老板这寨子的名字，但它却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一粒种子，而这粒种子，在这个初伏的闷热天气里居然萌发。我在电脑上把地图的比例尺放大到50米，断定这粒种子的名字叫河湾村，再到网页上一搜索，居然是酉水河湿地公园的核心区。

这次去不是坐船，而是开车。我多次残忍地拒绝了导航，自以为是地朝着想象中的近路穿插。村道连村道，还真蒙对了，比导航路线近了一大半。我到达的，是酉水河的西岸。

河中靠西岸一侧，有个石头岛，一栋貌似木楼的五层高楼，如把门将军般扼守酉水河中，一道窄窄的浮桥，联系着孤岛和西岸。其实这楼是水泥建筑，外面包裹一层木料代替了瓷砖，这是如今修新如旧的时髦。高楼的东边，一道木廊逶迤，一些人在品尝着河鲜，一些人麻将正酣，还有一些人，凭栏眺望，沉醉在这幅自然的画卷之中。北边的树荫里，是混杂的老中青钓鱼人，问鱼获如何，都说是占位置的，晚上才有口。环岛四顾，两岸的寨落规模都差不多，但东岸一排一排依山而建的木屋，更让人心驰神往。我觉得应该到东岸去。

恰好身边的门店里，有一位守店的老妇人，询问她如何才能过得河，她说，要住宿不，我家有客栈，就在对岸码头边，100元，要去看看不，我叫我家船过来接。先前在西岸问过，岛上的和农家的，都要价120。不到一袋烟工夫，船来了。驾船的是一位中年男人，结结实实精精神神，一看就是一个能干人。船到东岸，他一边拉着缆绳一边高声喊，田敏，来客人了。而我们还未登完码头的台阶，一位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女人就笑容可掬地前来恭迎了。房间是标准间，无论设施还是装潢，都是一眼看上去就喜欢的那种。天气实在太热，河谷里又不动风，只好关在房间里睡觉和看书。

晚餐很简单，一碟河虾、一碟红薯叶、一碟炒丝瓜，外加一瓶小酒。红薯叶和丝瓜，都是地里现摘的，呈现在瓷盘里的深绿和翠绿，新鲜地让人难以置信，而那碟河虾，更是一绝。虾如小指头大小，个个饱满，青椒丝、姜丝、大蒜瓣外加数量不菲的青花椒，瞧上去黄黄绿绿，一口一只，恰到好处的火候，让虾皮脆而不焦，让虾肉紧密又饱含汤汁，真真是满口串香、回味悠长。小酒喝完、小菜光盘，阳光早就隐没，河风也起了，就趁着酒意在寨子里闲逛。寨子最初兴建于明朝洪武年间，是酉水河上一个重要的水码头。寨子临水，依山而建，大多是三间正房两旁绣楼的格局，典型的土家风格。酉水河湿地公园建立后，这个庞大的古建筑群不仅得以保护，还得到了合理开发。在政府的引导下，他们修旧如旧修新如旧，把多余的房间改装成民宿，一年四季都宾客不断。

回到码头，皓月当空，河风拂面，石头岛上红灯高挂，宽阔的水面不时有木船咿咿呀呀地划过。我和几位老乡，袒露着上身，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随意闲聊。一位老乡说，寨子里都姓白，人心齐得很。东边的山峦紧贴着河岸，山峰波折，真像一条游龙，地图上的标注是金龙山。一位老乡接着说，现在码头之下，水库没修前是大坝子，油亮亮的地，水汪汪的田，养对河两岸人。另一位老乡说，坝子下才是老码头，一块像操场的石板斜斜地插下河，大热天的夜里头，全寨人都在那岩板上歇凉。这时，又来了一位老乡，他说，大岩板下就是滩，夜里头摸鱼，哪个手上不是满串满串的，水里头泡久冷了，就在滩边的沙窝里用沙子把自个埋起来，一会儿浑身就又暖和了，暖和了，就再到河里去摸鱼。问他们生计，都讲现在好，以前有田土，只够吃，现在无田土，有钱用。说到最近，都有些茫然，打工的转来不少，外面找不到事做。

正说着，电话铃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越时空，你到河湾？我说是的。那个声音接着说，我也到了河湾，你在哪里？我十分惊讶惊喜，说，你导航到舍巴码头，开着车灯别动，我来接你。特地看了一眼手机显示的时间，居然是晚上十点！刚接上头，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从摄影包里摸出一包好烟给我，这是他一贯的动作，而他，从不抽烟！上得船来，他说，在八面山搞活动，微信上看到你的图片，就来了。八面山离河湾村并不远，可只有村道串联，50多公里路，要跑两个多小时哦！突然而至的他，让我欣喜若狂，一边叫店主安排住处，一边叫厨房赶紧炒几个小菜来。庭院宽阔，我们的几案就布置在桂花树下。月光如水，清清朗朗地直泻而下，我们喝得很慢，谈得很多。当男主人反反复复询问我们还要加点什么菜时，月儿已经到寨子后面去了，不好意思的我们，这才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不善言表，对于情感，更是羞羞答答。但平静的外表之下，却有一颗澎湃柔弱的心，常常会因为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句问候、抑或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而落泪。我的朋友不多，能一起在路上走的，都可托付生死。这位朋友从喧哗奔向寂静从清凉奔向闷热地来与我相会，让我再一次为情而感、为情而动，躺在床上的我，久久不能入眠。

第二天都起得很早。男主人背着一个喷雾器，驾船到对面的河岸去，他说，地里的蔬菜要抗旱了。女主人在打扫庭厨，里里外外的每一个旮旮旯旯都清扫得干干净净。门店的招牌是“任戛敏农家乐”，我就问“任戛敏”是什么意思，她说，这是土家语，敏妹子的意思。交谈中得知，她并不是当地人，是四川乐山的，离大佛不远，她与老公是在打工时结识的。土家汉子勤劳厚道，四川妹子手脚麻利，难怪他们的店铺经营得如此有声有色。

退房后我们要过河去，是田敏驾得船，顺便，她还带上有氧气泵的水箱和杆秤，说是要去昨晚夜钓人那里去收鱼。勤劳付出，定有回报，祝福他们，祝福这个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