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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9月02日

苞 谷 熟 了

○翟 非

眼下,苞谷熟了,正是撇苞谷的大好时节。

流金溢彩穰穰满家的秋色总给人带来无限的收获喜悦。可是,今年偏偏碰上了罕见的持续晴热高温,尤其是入伏以来数十天滴雨未洒,赤日当空,高温频频直超40℃,多少使这个秋季有些灼伤。

大旱望云,老天就像与人杠上一样,你越祈求一场及时雨,它就越不曾飘下一丝丝雨沫。一天天的,烈日煌煌,火伞高张,就算有时候飘起一些云彩,也被烨烨强光射透,白得发亮,宛如一朵朵长开的棉花。日子如同装进了烤箱,热浪喷人,火气熏腾,炎虐烧心,热得心慌,热得闷躁。

水为活物,生命之源。火日杲杲下缺水已久的山林早已不如往日的葳蕤濛翳,一种恹恹不振底气不足之象犹如染上了某种急症。山竹、桤木、紫薇……一些根浅叶碎的植物已然脱水枯黄,一丛丛的,一块块的,一窝窝的,好不让人心焦。

苞谷是旱作植物,可是再耐旱也经不起这般赫赫炎炎的火轮暴晒。正是苞谷拔节抽穗长坨壮籽的火候,恰逢渴水的当口,却遭受了锁喉似的焅虐,好多苞谷坨因得不到足够的花粉而过早的蔫巴了。一山山、一坡坡的苞谷地,一眼望去,一派酱灰色。苞谷天花发黑,苞谷叶焦卷,苞谷坨垂挂,真若失了一把火,一大片苞谷顷刻间就会烧得精光。

我的父母都年近八十岁了,从来都是极有主见,今年又不动声色地种了一大片苞谷。这波旱情来袭,怕是要减收几成。母亲心痛得要命,不是抱怨这讨万人嫌的鬼天气,就是无精打采地唉声叹气。

我给家里打了电话,才晓得父母已经起早贪黑上山下苞谷好些天了,并且没有请任何人帮忙。天意弄人,虐暑催熟,有什么法子呢,到手的东西糟蹋不得,得多少是多少。我懂得父母的心情。

我心中有数,父母不请人自有他们的难处,这不单单是用工金贵舍不得请工的问题,而是方今有钱都难请赶急工。不像以前随便一个村子平时在家小伙子一大堆,目下像我们这样偌大的一个村子还在做工夫还能做工夫的老后生也就剩下三五个了。况且现在正是农忙时节,谁家不忙?况且现在旱魃为虐如惔如焚,谁人不愁?

新的向往、新的习惯正在加速分化甚至是重构我们传统乡村,只是有时候我们不忍直视,只是我们还来不及调理心智,去择取一种最妥帖的方式来适应现前的骤变。

蓦然间,我也会傻想:再过一些年头,这些支撑农村烟火气息的老人们一旦都不在了,有谁还能在农村深耕细作?有谁还会懂得三候时令?有谁还识得我们一日三餐的土特产?乡下岂不更寂寥?

说实在的,我们家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父母还是不要命地苦做,我心里总不是个滋味,也生怕父母劳累过度生病吃亏。于是,我约好二弟,趁周末有空连夜赶回乡下,尽早搭把手收苞谷,也好让父母省点事儿。

对我们兄弟来说,下苞谷几乎是伴随我们长大的,不是什么新鲜事。以往农家子女不像当今这么娇贵,随父母做工夫是家常便饭。下苞谷,实打实的一桩苦力活。苞谷地一般都远离寨子,要走很长一段山路,头顶明晃晃的皎阳,背驮一大袋子苞谷,连爬几次倒坡,那才喊老火。如今环境焕然,一步千年,一条条马路都修到山脚或蜿蜒山半,免去了很多肩挑背负,省力多了。

回到家里,母亲少不了又是一番絮絮叨叨,说是没剩下多少苞谷了,大热天的,哪要我们回来。母亲讲归讲,做儿子该做的,绝不能含糊。

母亲是个急性子,清晨五点多就叫醒我们,想乘着清早凉快,打个早工,把余下的苞谷下完。我们胡乱吃了一些现饭,垫一下肚子,就进山下苞谷了。

苞谷种在一片斜坡上,足足有五六亩之多,剩余的至少两亩有余。这是前些年在烂岩窠上由修路弃土填成的一块熟地。母亲说,不种点苞谷,实在是有点可惜。再说三弟家今年养了十多头黑毛猪,要的是粮食喂。经母亲一说,我瞬间懂了父母心底的挂欠。

你看他晒得像乌雷公似的,头发愁白了,日子不好过:母亲常把老三的苦累挂在口边,当着我们的面。

老三家里有两个儿子,老大刚大学毕业就要成家,老二还在大城市读大学,花销大得逼人。他不止是养了十几头猪,还养了三个塘坝的鱼,种了二十多亩烤烟,还三天两头地带着弟媳到处打零工。这样忙活下来,总算能勉强对付家里的开销。

山村收获苞谷比不得平原地带,机械完全用不上,历来都靠人力古法凑合,人类科技的日新月异好像轻慢了山中的这些苞谷地。

就单纯劳动量而言,脚下这两亩多苞谷,满打满算三个多小时就可以解决问题。但伤脑筋的是苞谷地早已荒得不成样子,苞谷本身就叶芒如刺,更何况秸秆行间长满了苦蒿、芭茅,杂草丛中蛰伏着各种各样的虫豸,不等苞谷撇完,恐怕身上早就伤痕累累了。看来这回是要吃点苦头了。

城里住久了,人多少会变的。我已经在好些时候很多场合遗忘了我还是一个乡下人。

我在环顾中想打个主意,父母大概看出了我的心事,也不催我,却径直钻进了苞谷丛中,麻利地把苞谷树颠折断,双手把苞谷坨扶正,迅捷剥开苞谷壳,“咔”的一声把苞谷棒从茎蒂处拧断,随手丢进身后的背笼。这般经过岁月淬炼的动作在并不规则的苞谷株距间划下了一条条优美的弧线,这一条条弧线穿越眼前有些浊躁迷离的时空,把我零碎飘荡的记忆倏尔连缀成一道瑰丽的彩虹。

这时,我仿佛看到了父母面对荒芜从骨子里迸发出的那种很果毅很坦荡的无畏;这时,我仿佛看懂了父母这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最自信最知足的表情;这时,我仿佛看清了父母几十年如一日与土地之间达成默契的那种特感激特诚恳的回眸。

人生中布满了各种惯性的牵引,人的某一个选择、某一次动作,大多身不由己,不见得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做了,或许就完成了心中一直执念的某种仪式,总会使人无悔,使人心安,使人清静。

瞅着苞谷秆中父母来来回回晃动的身影,我真的为父母到了这把年纪还有这么硬朗的身子骨而由衷地祈福。可我呢?竟然还名堂多,脸往哪儿搁啊?其实我还有什么好讲究的呢?年少时我的父母不是手把手地教会了我们怎么适应干活吗?那些刺芒扎身毛虫叮咬又算得了什么呢?人类的劳作不就是反复在荒野中冒险获取食物尔后与自然谋求和谐的一个简单过程吗?

想多了,真有点丢人。我恨不得一口气把成片的苞谷抱在怀里,一下子掰落。我夹在苞谷秆之间,摹用父母的手法,左右开弓,噼噼啪啪地把苞谷秆撕攘得东倒西歪,用脚狠狠地把芭茅蔸踩得嚓嚓直响。

果然不出我所料,撇下这片剩下的苞谷,我们只用了三个多小时,打成堆的苞谷棒子塞满了二十多条编织袋。

此刻,没有粘上一点露珠的炎阳已经跃过山头,面前这片苞谷地刹那间洒满了滚烫的日光。偶尔吹过的山风,热乎乎的。

兴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兴许是平日很少这样用力,我一身是汗,蒸汗如雨,汗水裹着尘沫灌入眼眶,灼辣哽痛,好一阵子睁不开眼;手臂、脸上缠满了一条条深深浅浅的鲜红划痕,又痒又痛。不过,也有一种久违的轻松和痛快袭遍全身。我似乎嗅到了小时候的那种味道,在父母跟前做事,不时地听到父母的唤儿声,心中装满了几多的踏实无忧啊!

儿时随父母下苞谷是为了挣钱读书,以盼过上好日子;于今读了书有了好日子,又重回乡下跟父母一起下苞谷,无非是图一个新的盼头。期望美好应该没有什么殊异,无不是发自本真的笃愿。可毕竟时不我待,流年易碎,光景难携,父母已是拱肩缩背,薄寒中人,我也是司马青衫,愁生华发,我们都比不了当年的心境。可喜的是我们却愈加拉近了彼此中的距离,更新添了几分相互间的挂念。

如果可以,我真想时光就这样凝固定格;如果可以,我乐意蜕下一身俗气的“皮子”,换来与父母的陪伴;如果可以,我宁愿回到从前穿着补疤衣服的日子,不想长大。然而凡夫蒲柳之质又怎能驻红却白呢?

我总是在习惯的包围下心如止水。

到底是天气太干燥了,掰摘苞谷的过程,一路掉落了不少苞谷米。这时候,山麻雀、画眉鸟一群接着一群地飞来,在秸秆堆里跳来跳去啄食,不停地发出叽叽咕咕的欢叫声。

这一刻,我真真切切地谛视了弱小生命的渴望得到意外满足的那种惬意和翛然。

撇了一回苞谷,我益发看穿习惯透视下人的卑微和孱弱。我们原本就活在习惯之中,习惯不断造就了我们。习惯成自然。我们应该尽心,成为习惯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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