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建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
一天,我同贵、根、旺在生产队晒谷坪玩斗鸡,贵突然哇哇大哭。原来贵撞拐赢了,高呼大叫的,不小心把嘴里的硬币吞进肚了。硬币还是贵高烧退后他爹一时高兴奖给他的。在一分钱两颗水果糖、5分钱一个鸡蛋、一毛钱看一场电影的特殊年代,5分钱硬币,对于毛孩子来说,无异于一笔财富。
贵硬币不离身,不是死紧攥在手心里,就是吮水果糖一样含在嘴里。我们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他硬是不肯拿去代销店换糖果分吃,馋得我们几个干瞪着眼大口大口咽口水。
贵吞下硬币,我既心疼又有点幸灾乐祸。钱说没就没了,糖果的美梦破灭了;谁让你小家子气,5分钱硬币捏出水,活该!根歪头虎脸说,我爹讲,银壳子会长锈粘住肠子,拉不出屎来,最后把人活活憋死。
贵吓得脸色煞白,求助的眼神一遍又一遍扫过。我同情起贵来,不免替他性命担忧。贵要是死了,我就少了一个好玩伴,贵平时有啥好吃好玩的总不会忘记我——除了这枚硬币。这时,旺上前安慰贵,你不会死,听我爷爷说,吃了硬币,吃马蹄润肠子,能屙出来。
旺没有说错。第二天,贵坐在堂屋门槛大口吃马蹄,吃得汁水四溅,吃得满脸的得意和幸福。瞧我们几个哥们馋相,贵假意说,不是我小气,就几个马蹄,再分你们吃,少了硬币就屙不出来。
我羡慕贵,吞下一枚硬币换来清甜可口的马蹄。更让我眼热的是,贵的爹妈居然关心起他的吃喝拉撒,千叮万嘱不要把屎拉进粪坑。每次贵跑到屋后菜地屙完屎,他爹总是拿着棍子在屎里一阵搅动,那种专注和期待,好似臭烘烘的屎里随时会蹦出闪闪发光的金子。
泛着淡紫色的马蹄、闪着银辉的硬币、贵吃马蹄的忘情和享受,以及贵的爹保镖样尾随贵屙屎的感人场面。我动心了。我拿出心爱的木手枪换贵手里那枚失而复得的硬币,他摆脑壳;我冒断饭挨揍的风险钻到地窖里偷出个大地瓜种,他还是摆脑壳;我答应把从不轻易让人碰的连环画《闪闪的红星》白送他看一天,他依然摆脑壳。我气得曲指握拳当场给了贵几个“爆栗子”吃。
贵哭着跑开。我吃马蹄的心未死。有什么东西可以替代硬币?石子太重,可能坠破肠子;钥匙,有牙齿,会卡住喉咙;旧书纸,进肚子就烂;棉絮、布条,不是铁,长不出锈……我低头琢磨,突然发现了新大陆,我补丁重补丁的罩衣上正好有一颗摇摇欲坠的黑扣子。
在一人一个马蹄的承诺下,根和旺答应保密并愿做我误食扣子的见证人。得知原委,爹没有询问我吞食扣子的全过程,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着急和担心,也没有片言只语的关心和安抚,更没有第二天赶早班车去50里外的马蹄庄购买马蹄的计划和打算,而是转身拿起门后的赶牛棍……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奶奶告状,说爹不当我是亲儿子,贵吃了硬币,他爹给他马蹄吃,我吃了扣子,爹给我棍子吃。奶奶轻点下我的头,豁着没牙的嘴笑,傻小子,扣子塑料的,溜溜滑滑,自己会从屁眼里钻出来。奶奶边说边剥下我衣服,又从柜子里翻出几件破旧得不能再穿的衣服,剪下4颗大小、形状、颜色不一的扣子,坐在门前一针一线地缝在衣服上。奶奶抬头望了眼连绵起伏的山脉说,乖孙子,好好读书,走出大山,将来有吃不完的马蹄。
我没有辜负奶奶的期望,小学毕业以全乡第3名的好成绩考进了县一中,高中毕业又高分考取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开学报到的前晚,爹捧出洗得不见一点泥星的马蹄说,山娃,吃!见到打小想吃的马蹄,我两手抓过来,埋头囫囵吞食。当我抬起头时,发现一向严厉的爹正慈母般注视着我。我羞涩地把最后一个马蹄递给爹说,爹,你也吃!爹拍拍我的肩,爹吃过了,山娃吃!
这件事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我却常常清晰地忆起。每年马蹄上市季节,我总要挑些个大皮薄又新鲜的带回家,洗净,削皮,恭恭敬敬地供奉在奶奶和爹的遗像前:
奶奶,爹,尝尝吧,可脆,可甜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