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君

寒露节时，曹家界上油茶花开得恣意，苗家人就别出心裁，办起一个热热闹闹的油茶花节来。

曹家，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几年前，随一位张姓同学翻山越岭，腿走得快抽筋的时候，穿过长长的油茶林中掩映小路，在夜幕未幔时，终于走到了那深山之中的曹家。据我所知，那儿的油茶树，算是古丈县面积最大的成遍油茶林了。妙的是七月立秋，当地苗家人恪守旧俗，定年或不定年的，在水库坝上长马鞭草的油茶林进行赶秋。最近的一次赶秋，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到过的一个同事回来，兴奋地话起“曹家赶秋，茶树窠里的那个篝火哟——。唉——。”

他说话时的那个感喟神情，以及拖的那个“哟——唉——”让我一直没弄明白，一个小小的水库边上，只不过长着山里平常不过的马鞭草和油茶林，至于他那么沮丧心碎。所以，相同的环境，同一个人到了不同的年龄，或者不同人不同心情下，感受到的情感都是不一样的。这次油茶花节活动，也许是对传统赶秋节的一种延续和诠释吧。

同去参加活动的姚老弟，是个戴着眼镜、个子不高也不矮的本土中年文人。姚老弟拾得小时候娘亲教的儿歌迷语：一兜树儿好多杈，结了葫芦又结瓜，又结小小芭蕉扇，开出人间富贵花。他坐在车上临窗位置，窗外的晨风和朝阳，一点不干扰他吟唱的兴致。他大言传统儿歌精妙，把油茶树、油茶果、茶萢、茶萢叶子、油茶花等，概括得好极，胜过几多文人写的迂腐辞藻。

车子在水库坝上停下来，我们下车步行，欣赏满目茶花，白云悠悠，秋水鳞鳞。搭建在油茶林中的活动会场，铺着醒目地毯，偌大的电子屏幕上，播放着油茶林画面。我和同伴们坐在参会后排的座位上，随处可见呼朋携雏的村民，多数人拿着手机晃动。几个穿着苗家服饰的年轻女人，耳朵上、头上挂着银饰，幸福地在油茶树下架锅倒油，炸着油粑粑和灯盏窝。

活动还没开始，枯坐无趣，同伴问起曹家情形，我说村居山坡坪坦，水源充沛，苗家先民停下迁徙的脚步后，开造出一坝一坝的水田，蓄起一山一山的油茶林，人气渐渐旺了起来。朝廷为了王化苗家人，设立同知衙门，在山坡险要处驻军，曹家成为驻地官军的囤粮基地和仓廒。村里老早没听说有姓曹的村民，曹家的“曹”，也许是指旧时司职某一事务的官署。

活动伊始，锣鼓喧天，悦耳歌舞，秋光中平添几多祥和与欢乐。不习惯久坐的我，叮嘱了同伴一声，退了出来，漫无目的地到处走玩。

太阳懒懒地照着，油茶树上开着白花，地上落着稀密参差的花瓣。端详起一朵油茶花落下，几乎可以听到它离开枝头和掉落地上的声响，那是岁月的寂寞。油茶林中，有衣袂飘飘的年轻人嬉笑，也有情侣树下相依缠绵。一中年兄台，手上抱着小孩，急匆匆地给手拉着的小女孩子找厕所，手忙脚乱的。两个孩子和他显然穿了多天没换洗的衣物，以及一脸的憔悴胡茬，让我想起当下正火的《你莫走》曲儿。

这时，又有两个八十多岁的村媪，并排坐在路边农家木房前。我不谙苗音，她们不熟客话，彼此交谈不那么通畅。她们那么坐着，边上的硬化路，路边的马鞭草，以及映着的油茶花，让人感觉她俩一定有许多故事，知悉这里赶秋，苗家服饰，苗鼓苗歌，榨了茶油，磨米粉拌花椒韭菜叶，或者鸡蛋，或者螃蟹肉，或者鱼肉虾肉，炸黄雀肉，吃得两腮流油惬意无尽的童年。也许，多年前曹家的油茶花，与现在的有些许不尽相同。至少，从前的油茶树下，有过同事耿耿于怀的篝火。而现在，篝火不在，何谈月色。阳光下扬着手机视频和抖音摆拍，一样阳光芳菲灿烂的油茶花，留着多少过客的欢乐。

苗家村妇们穿着盛装，三三两两坐在草坡上，一手撑着脸颊哼歌，是蜂子调苗歌。那声腔、表情，和着环境烘托出的氛围，自然而静美。特别是她们的苗帕戴法，让我否定了先前的认知，原来曹家的村民平常时就是那个戴法。只是，没有一个人认得我，没法靠近她们，与她们交流。厚着脸皮照了几张相，可效果一般。

这时，我突然想起张姓同学来。有一次去到他家，开眼界的是他家的堂屋和火床间不装板壁，火床前三个敞口窗户有上下推门，堂屋还开了后门，后门边搭着上楼的板梯……次日黄昏，他领我到水库边看电影赶边边场。

时光流转，许多年过去了。如今，山坳里建起一栋栋的砖瓦房，设立了油茶专业合作社，注册油茶品牌，油茶林面积更大了……这么想着，我对这个地方多了几许的亲切。也许这么走着，人来人往中，能遇到张姓同学年老的母亲。或许我们相遇了，互相也认不出了，心中就有了一遍温温湿湿的静静怀想。于是，理出一首打油诗，自我慰藉——

曹家油茶满山台，伫凝香花漫徘徊。多年学砚远去后，今朝陌上又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