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建

我躲在病房外面走廊偷偷掉眼泪。

查完房，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黑糊糊的片子说，肺癌晚期，全身扩散，生命最多维持一个月。老人年事已高，放化疗太痛苦，还是回去好好陪护尽孝吧。

我埋怨娘，咋不早告诉我？娘擦了擦眼角的浊泪说，你爹心疼钱，每次生病老拖，实在拖不过去才去药店买点药吃，往往挺一挺也就没事了。这次连续多日咳血，劝了好多回才肯上医院看。几次想打你电话，你爹硬是不让，说你请假要被扣工资，来回还得盘缠，划不来。

我听从医生劝告，陪爹回老家养病。高温炙烤的乡下，气温也是一路飙升，不断刷新纪录。我说服爹安台空调。爹一阵急促的咳喘，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老高。一台空调几千块，每天还要十来块电费供着，一个月下来得三百多吧，能换几百斤黄灿灿的谷子。爹躺在床上边流汗边摇着蒲扇说，爹身子骨还没那么娇贵，一把扇子足够应付了，几十年不都这么过来的。我耐心解释，气温一年比一年高，今年更是罕见全球性干旱高温，三十七八度已是普遍，不少地方甚至破了四十度大关，世界各地热死不少人哩。

可不是嘛，前不久邓家寨一位老人过世，大儿子在灵堂忙进忙出的又烧香又叩头，忽然中暑倒地，要不是抢救及时，命都没了。娘顿了下接着说，听说三天丧事，吃掉一万多，比往日多出一倍。气温太高，饭菜隔夜馊，好多荤菜没来得及伸筷子就进了泔水桶。

热天，蚊子多，传播疾病；出汗多，容易中暑；饭菜易馊，浪费大；吹电扇、空调，费电。冷天，气温低，易发感冒；雨雪天多，出行不便；烤火，费电费炭；穿衣多，笨手笨脚——热天、冷天都不好，不冷不热刚刚好。我忙不迭地数落起冷、热天的不是。

爹两手用力支撑起身子，半躺在床上望着我。娃儿，家里有你娘照顾就行了，明天回城，不要耽搁正事。我安慰爹，工作上的事，来之前已安排妥当，不用您老操心。爹缓了口气接着说，爹这是老毛病，好不到哪儿，也坏不到哪儿，一年半载的也死不了。不听话，爹再也不想见到你。

爹性子倔犟，脾气来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我不想惹生病的爹又生气，私下里交待娘，爹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回城后，我放心不下爹，一天一个电话。爹总是在电话里一遍遍追问天气情况：高温还会持续多久？冷空气啥时南下？近期有没有雨水？娘告诉我，爹叫村里的年轻人教会看天气预报了，一到天晚盯着手机不眨眼。有人串门，爹最喜欢唠天气预报。如果来人说高温还将持续，爹就拉下脸来不理人家；如果人家说气温会下降，爹就乐呵呵地笑，跟孩子似的。爹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二十四节气随便考，几月几日什么节气，绝对错不了。可是爹还是喜欢捧着卷角破边的老黄历，痴痴地看，静静地想。

欣慰的是，爹病情一直较稳定，并没有像当初医生说的那样急剧恶化。娘说，爹下床在堂屋里走了好几圈哩；娘又说，爹吃下一整个馒头啦；娘还说，爹起床看了一个多小时电视呢……听了娘的话，我在心里暗自祈祷，但愿爹的病纯属误诊，希望爹能和我们一起走得更远，走得更长久。

不知不觉，大暑、立秋、处暑走了，白露、秋分、寒露来了。一阵风起，一场雨落，酷暑渐渐隐去，天地间流淌着阵阵清爽凉意，令人脱胎换骨般舒适惬意。我感叹爹生命力之顽强，惊讶爹竟然从死神手里硬生生夺回了3个多月的宝贵时间。

我庆幸爹战胜病魔安全度过高温酷暑之际，娘却突然打来电话哽咽催促道，娃儿，快回来，你爹不行了！

爹——,我坐到床上，把爹紧紧搂在怀里，努力不让眼泪掉下。听见我呼喊，爹睁开眼睛，吃力地抬起手，抚摸着我的脸，说：娃儿，天——凉了，爹——得——走了；再——不——走，天——又要——冷了。

说完，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面带笑容，安详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