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彭大茂 整理:彭承忠
我叫彭大茂,土家族,龙山县火岩乡(现桂塘镇)人。1951年4月11日晚,我们47军开始过鸭绿江。
好多人!大树林中到处都是。没有营房,都站在大树下。晚上也是靠着大树睡。落了大雪也是。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雪淹到了大腿根,把简易防空洞都堵了一半。
开始,我是运输兵,去南阳里,修了两个月的飞机场。只能打夜工修,每走得五六步,就命令趴倒。敌机丢下几个炸弹又走了。我们又起来修。终于修到铺钢管了,敌机又来了,轰隆轰隆几炸弹,七八天的夜工又白打了。只好又修,快修好时,敌机又来了,又炸丢了,气得我们咬牙切齿地恨。
之后,我就去高机连当通讯员。一个傍晚,我与老兴乡的向恒化等四人正在防空洞前,一个炮弹就在三十来米远的地方炸了。我们就往防空洞跑。在下边又炸了一颗。向恒化在我前头跑,我看见他的脚弯处有血,说,你脚弯筋有血呢。向恒化低头一看,真有血,就跑不得了,倒下了,人软得像摊水。那血两个包都扎不住。弹片从他的裆里穿过,他臀部上的肉全被削去了,露出白花花的骨头,看不得,但人救活了。这是比较危险的一次。
最危险的一次是我从高机连去团部送信,一颗炮弹突然就在左边六七米的地方炸了,把我推倒在地,弹片把棉帽子打跳出去两米多,吓得我几天都没觉得脑壳是长在颈跟上的。
有次行军,还要背三斤重的咸菜——熟腊肉坨坨。是用绳子穿了挂在颈跟上那么背的。我在前,王副班长在后。王副班长从后面就扯我背的咸菜吃。边走边吃,有时也给我一块。一坨肉三天就吃完了,我又背他的那坨。天天吃腌菜,硬是吃伤了,每个月能吃上一次的洋葱,是最爱人的,又甜又凉水又多。还经常吃清水煮的黄豆子,胀鼓鼓的,红岩溪冒洞的刘坤友觉得那是给猪母娘发奶吃的,一见就呕,他宁愿吃生黄豆子。
到高射机枪连做了半年多通讯员之后,我当了副班长。连长叫赵春山,黑龙江的老革命,已有七年军龄,但比我还小一岁。排长叫谢光辉,班长叫张为民,都是狠角色。高射机枪是斯大林送的,全师有两个高机连,一个连有九挺机枪,一挺配十一个兵为一个班,共三个排。行军时要搬高射机枪零件和弹药。一挺高射机枪拆成三坨,每坨有一百三十多斤,要力气大的人搬才跑得动。高机连龙山有二十多人,我那个班没其他龙山人。
敌机来了。我们都对着飞机打。有一架飞机被打下来,炸在山后边。大家一齐欢呼,都喊:“我打到了!我打到的!”
其实,是连长赵春山打的。因为他按师部观察所的口令和飞机飞的线路,瞄到它的前方打的。给他记了二等功。他用这个例子再次叫大家必须打提前量,全连打飞机的水平就提高了。全连共打下八架飞机,记了集体三等功一次。
没战斗时,就得在山背后学习,其中之一是认字,叫战壕学校,就是连里文化干事刘同志用门那么大的三块木板,在上面写满比拳头小一点的字教一篇,就叫你自己记到本子上,然后自己背。这就难倒了我,一转身我就忘记了。三天要背一千多个字。背不到要罚站。后来才知道,他每次来教的差不多。三年下来,我还是认得一千多个字,比赵连长还认得多。
志愿军的许多事都是夜间做的。有天夜里,我们运米。听到几十米外有个背米的,在边走边讲,我觉得好熟悉。我张耳一听,硬是村里的一个老表,一激动,就大声喊:“向召良!向召良!”那个人也站住了,大声地喊:“哎,我是向召良!你是不是彭大茂!你也来了的?”我说:“我是彭大茂!我也来了的啦!”就被班长制止了。
对我们来说,打得最老火的是天德山和夜月山。特别是夜月山,被敌人占去了,为夺回来,不知死了多少人。我们打飞机,把枪管都打得烫人了。
天德山战斗时,五连守的是主阵地。那是最高的山头,我方的必经之地。连长杨宝山,就是打八面山师兴周时上岩口的那个英雄连长。他们的子弹打光了,临时命令我们连给五连援送弹药。我们一挺机枪留下两个人,射手和运炮弹的,万一回不来,他们也能打飞机,另外九个人都去送。天黑时我领了一厢手榴弹,有二十五颗,差不多三十斤。我要背两盒但赵连长不同意。五连紧挨着七连,送弹药须经过七连,就由七连的通讯员带路,却被他引到七连阵地去了,还被敌人发现了。敌人机枪一下子就扫了过来,我听得枪响忙顺势卧倒,旁边的人准备冲,头一立起就倒下了。探照灯亮得像白天似的。我只好随坡就地向下既滚又滑,筋斗踉跄地滑到沟底的防空洞。里面放有好多死人。我就在防空洞里与死人睡了一夜,动都不敢动,第二天快黑时才回到自己的炮位上。得知一厢弹药都没送到,五连的阵地丢了。杨宝山用最后一颗手榴弹与敌人抱着一起炸了。赵连长直问七连通讯员怎么回事,通讯员摇头说:“也不知怎么回事。”赵连长火起扬手就要打人,通讯员却还抵一句。赵连长扯起几耳光就把他打滚了,边打边哭边骂:“打的就是你!还我的阵地来!还我的杨宝山!我的五连啊!”赵连长被团长叫去骂得要死,因为弹药没送到,还打人。五连的阵地太重要了,只好叫八连连夜又夺回来。八连的弹药一天就打光了,第二天叫专门的运输队去送。
又一次,连部刘文书在飞机来时跑而不趴,被敌机扫射到臀部,打穿了,牺牲了;排长谢光辉,打夜工拉大树筒筒,车翻了,他被压了,也牺牲了。我们连在朝鲜仅牺牲这两人,所以,被称为“保命连”。
我们是和16个国家打。土耳其来的是一个营,泰国来的是一个排。泰国的打战不行,就叫一个女播音员每夜都对着我们喊。喊得团长火起,在腊月十八,命令七连一个排把他们“连地皮子都端来”。原来,枪一响,泰国排就趴在地上不敢动,就缴了械。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时,我当副班长已一年半,从中线转到西线,又扎了将近一年,防细菌战,主要是打老鼠和苍蝇。我的成绩不错,当了班长。
1954年9月24日,我们回到丹东。啊,和平了,自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