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生命是一场演出,终有退场时。
草木的退场,大抵都是悲凉的。看,季节按部就班而来,深秋的风像招魂幡一样,在田野山川里舞动了几下,众多草木,随即三三两两地神魂俱散,一副灰褐暗淡状,沮丧不堪。毕竟,冬风那招魂幡一摇动,众多草木就面临冷酷的死亡。生命退场的悲凉气息,疫情般一波又一波地席卷田野山川。看南瓜叶,身子皱缩着,若倒挂的蝙蝠,在寒风中颤颤巍巍地抖;山野里的荻,已形销骨立,举着荻花那投降的白旗;丝瓜藤仿佛干枯的死蛇,盘缠在篱笆上,一副凄清状……
然而,枫叶的退场,却同诸多草木不一样,它们随风在欢快地歌吟,你听:沙沙啦啦,沙沙啦啦……那不是它们在集体欢快地歌吟?
它们怎么不歌吟?过往,是一首生命之诗。回首春天,一片一片的叶子从树身里冒出来,嫩黄黄,清新新,那是它们用身体在书写一首属于自己的生命之诗。细雨和鸟鸣,是诗歌的背景;山花和春风,是它们的最忠实的读者。那时,哪一片枫叶,不是诗意盎然?而到了夏日后,在高高枝头上,为了一棵树,为了一个季节,它们全身心地做着一片叶子该做的事情,让赶路的飞鸟,明白什么叫做枫叶的气宇轩昂,让俯首的花和低矮的草明白,什么叫做青壮年的义无反顾……
想想过往,枫叶们的哪一处光阴不值得回忆?不值得歌吟?
想得多了,枫叶们忽然就明白,年轻是生命的最美风景。但是,退场时的暮年,为什么不可以更风景一些?更漂亮一些?
在晴好的日子里,逆着光近看枫叶们,它们早就精心装扮了,鲜艳艳的,亮丽得如同下凡的仙女,它们的这种亮丽的鲜艳,青冈树是无法想象的,它们一年四季叶子碧碧,从没有鲜艳过;椿树是无法想象的,它们一到秋天就落光了叶子,身子光秃秃的,与艳是不沾边的;光秃秃的梧桐树虽有想法,但它们一身疙瘩满身的模样,只有癞蛤蟆望天鹅的奢望眼神……艳艳的枫叶,仿佛是秋天树林里盛开的花,怪不得杜牧说霜叶红于二月花。也因此,红枫的存在,让整个山河明艳起来,让整个季节都为之一颤。
而站远了看它们,让人看到的却是它们的另一面风景:它们好热烈,好喜庆。
那热烈,似火,似霞,它们腾腾地燃烧着,似乎有雷霆万钧的力在里面,有山河的力在里面。这也让人相信,在枫叶面前放置一块哪怕再坚硬的巨石,也不要几分钟,那石头定能被枫烤融化的。去过长沙岳麓山的人,就有这样的感受,那是十二月左右的时候,远望着岳麓山上那一树一树腾腾燃烧着枫叶们,就感觉到有热浪一波波地迎面扑来,扑来……
当然,正因为它们的热烈,你远远地望着它们,望着望着,人就恍惚起来,似乎有热热闹闹的嫁娶队伍向你走来,凤冠霞帔的新娘子,正被吹吹打打的乐音浸泡着,有锣,有钹,有鼓,有唢呐,似乎还听到唢呐声正吹奏着,是《抬花轿》那最嘹亮最通透、清脆而又欢快的声音?还是庄严的《婚礼进行曲》曲子?还是《喜庆有余》?一对新人的新世界,随之广阔地铺陈开去。你望着望着,恍惚中似乎又看到了喜庆的新春,有鞭炮震动山震动水地炸响,一年的希望,热血澎湃起来……
枫叶,俨然把暮年的退场,退成了一种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入场状态。
是的,世间的诸多退场,多数是灰灰白白的冷调结束,像百年归寿,像草茎枯黄,像公司的凄凉破产。而枫叶的退场,竟如此地鲜亮着、热烈着,早已模糊了入场和退场的界限,用最美的身姿和心气,让生命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