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瑞龙
1
徐徐回望,不知不觉间,在武陵群山里,就与一条河流和一座县城朝夕相处了三十六年。
河流叫酉水,县城叫保靖。
2
酉水有南北二源。南源始于贵州松桃,通称秀山河。
北源为主源,始于湖北宣恩椿木营乡杨柳坨村七姊妹山间的一些泉眼。聚而成浅流后称白水河。在穿过沙道沟镇栏杆坪村丝栗树时,与同样始于七姊妹山火烧堡的高罗乡龙河、桃子湾河汇集后,始叫酉水。
南北二源在重庆秀山石堤镇汇合,最终于湖南沅陵的太常乡汇入沅水。
酉水主干河道全长八百七十余里。横穿湖南湘西,过境流程四百四十余里,其中在保靖蜿蜒一百六十余里。
保靖县城,是酉水在湘西穿过的唯一县城。
从西边对开的群山间,它款款而来,姗姗而来。至东北去的五六里方寸之间,它绕环着县城,悱恻又缠绵。像一支歌谣,似一曲舞蹈,及至于一个几近三百六十度的大回环处,配上一座名为望乡台的小山峦,让人顿生万千依恋与无尽缱绻。
3
正对县城的酉水北岸一块凌峭的大石壁上,有一处一河绝无仅有的摩崖石刻,名曰:天开文运。
石刻从右至左撗排,尽头处又竖刻有“光绪十七年孟夏月刊”九个小字。
大字笔宽一尺又八,深七寸,间距二尺,阴文,每字高二点四米,宽一点八七米,横轻竖重,笔力遒劲,疏密有致,法度严谨,宏阔挺拔,气势雄浑,极具颜体风骨。小字每字约四十平方厘米,阴文,字体仍延续颜体况味,但较之大字,就显得娟秀细巧、中庸平和了许多。
关于石刻缘起何故、由何人所书又怎样得以镌刻,无有标准的依凭。可以确信的是,这般雍容的石刻,这般一条河流上最具姿色的风物,并不妨碍所有的观赏与怀想,它总是寄寓了千万的梦想与愿望。
初说刻毕时字高于水面三十米许,然一直以来的河道疏浚与水电站梯级开发,早已改写了原有的章节。有个时候,需要抬望眼,仰视它;有个时候,可以平对它;有个时候,就直接可以触摸它;甚至看得清它一根根乌黑的秀发、听得到它扑通扑通的心跳。而一河的水,早已平湖成一面镜子,飞燕还有水鸟,那么的顾影欢颜;白云与天空,在水面,还是那么的柔,那么的蓝。
石刻背倚的山峦,被称之为天堂坡。坡高出县城不少,直线距离也不过三百余米。但并不显得逼仄,给县城形成压力。反倒是它的斜斜缓缓,与县城之间成就了一分高低错落的谐和兴味。
巧的是,沈从文先生因想在驻防保靖的湘西巡防军统领陈渠珍处谋得一份生存,就搭乘一只运军服的帆船,于一九二二年二月十四日万苦千辛地靠了岸。
不过,他在保靖只待了一年半的时日。为着想进一个学校,去学一些不明白的问题,一九二三年九月的一天,他又离开保靖去了北京。
一九三二年八月,他写作了自传。自传里,他深情款款地写下了《保靖》《学历史的地方》《一个转机》等篇什。
一九八六年初秋,八十四岁的他,更加深情款款地对从保靖到他北京家里探访的家乡人说:保靖,是我走向人生的第一站,倘若老天爷还给我机会,我还想从沅陵坐船逆酉水而上,到保靖故地重游一趟。
4
始建于汉高祖五年的保靖很有些年头和历史。
明朝嘉靖三十四年到三十五年间,保靖土司彭荩臣先后两次奉旨率兵前去东南沿海抗倭。嘉兴王江泾一役,斩杀倭贼一千九百余,《明史》评价此战为“盖东南战功第一”。平湖林埭镇沈庄一役,斩杀倭贼二千二百余,给了倭贼毁灭性的打击。之后,倭患渐息,东南沿海开始平静、复生。
一九一三年春至一九一八年夏,在湖南省立第四和第一师范学校里,保靖葫芦寨的袁吉六先生雕琢了恰同学少年毛泽东的国文五年半之久。
一九三二年五月七日,先生去世后归葬于其祖籍地湖南隆回罗洪镇孟公村。
后来,毛泽东主席亲手题写了墓碑:袁吉六先生之墓。
一九九三年,保靖县人民政府在森林公园内以塔式建筑的形式为他立了衣冠冢。一九九四年,碑塔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八日的北平,面对刽子手的绞架,二十四岁的保靖儿郎革命先驱姚彦全面无惧色,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他的生命比昙花更短暂,却比杜鹃更红妍,比阳光更璀璨。
5
一个春上的凡常日子,我连自己都没告诉,就去到了重庆秀山石堤镇。
我是安静的,村子也是安静的。
那样的安静,在我爬上村子对面最高的山头看两河口时,达到了极致。
天和地都是安静的。没有声音,也没有灰尘。
秀山河与酉水,很自然而真切地就交汇了。没有特别的痛苦和幸福、跌宕和激越。那颠覆了我由来已久的渴望与想象。
秀山河,遇到了一条叫酉水的河,就把自己悄然地嫁了。
6
彭学明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那是离别二十八年后的一个秋天,下午四点多钟,我推开了吕洞山大酒店七楼的一间房门。
坐在窗口边的他,笑意盈盈地站起身。
他的手伸过来,我的手伸过去。
相握的一刹那,我竟有些恍惚。
他说了一句:都老了。
我回了一句:都老了。
我的心里很欣慰。欣慰的是他终于成了曾经梦想中的作家。
我的心里很失落。失落的是我在一种或种种的蹉跎里,远离了写作的路途。
他现在就职于中国作协,为创联部主任。他的一些作品先后入选了大学与中学教材。其《我的湘西》《人间正是艳阳天》《娘》等作品集广受欢迎,尤其是《娘》,感天动地,被译成多国文字出版发行。
一九八九年六月,他从古丈一中调回保靖文化局工作。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他又离开保靖,考进了张家界日报社。那样转离间的三年多时间里,我们差不多就是朝夕相处。
我们包饺子,喝啤酒。我们谈女孩,讲鬼话。我们嬉,我们闹。我们疯,我们癫。
在他的倡议与主导下,我们还办起了《湘西谣》文学社。我们规定每月都要有作品出来。我们相互阅读,相互批评,相互鼓励,相互欣赏。我们把稿件投进邮箱时,就看见了鸟儿飞,看见了花儿开,看见了云儿飘,看见了月儿升。一切的憧憬与美好,都拜托缪斯所赐。
若要记叙那些朝夕晨昏,自然会有些絮叨了。我其实用一句话也是可以归结它的,那就是:无处不飞红的青春。
7
倏然间,《天开文运》创刊就十五年了。
十五年,就是十五岁。十五岁,就是少年郎——那般青葱、朝气、阳光、英姿、奔跑、欢笑的精灵。
今天去回望,我就想,这样一本薄而小的《天开文运》,是一种自豪,也是一种自信;是一种追寻,也是一种皈依;是我们手牵手向远,是我们肩并肩向天。
十五年里,尽管蹉跎磕绊,我也还是像酉水河里一尾幸福的鱼儿、一朵幸运的浪花,在它的身边脚下恣意地游来游去,游去游来,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十五年了,我是它一路前行奔越的亲历者、见证者与受益者。我被呵护,我被滋养,我被厚爱。
我有几十篇文字,在它里面出落、绽开。我由一个书写并投稿的文青,担纲了它的几期责任编辑。
我多少次炫耀过它、夸耀过它,也宣传过它、宣讲过它。又有多少回,我如同一个钟情的、由衷的孩子,迷离在它五色斑斓的风花雪月里。
从未想到,我可以陪伴着一条叫酉水的河流三十六年,我可以欢喜着一本叫《天开文运》的刊物十五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