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凯频
我从小喜欢赶乡场,小时候大人带着赶场走玩,大一点后帮奶奶背菜赶场卖菜,到后来自己赶场买菜过日子。
乡下农户的生活离不开赶场,需要的每一分钱都必须赶场卖东西换回。生产的谷物蔬果、喂养的家禽家畜和收获的山货猎物,留下次等的用于生活自给,捡出好的有看相卖得起价钱的拿去圩场售卖,换取自家无法生产的盐巴、煤油、胶鞋等生活用品和各种生产工具。还需积存一些钱,用于亲戚房族常有的人情往来的“大”钱和零碎的家用开支。
上小学四年级时,阿婆便教我认读16两进位老秤,熟悉与10两进位新秤分两换算,学习用心算方法加减乘除,如何校秤是否合规。那时便知道“秤旺”、“秤绵”、“秤平斗满”这些词词的含义。农户过日子一般是男人下地劳作,女人赶场买卖,习惯用擅长讨价还价、熟练称秤认秤、心算快速准确作为评价女人们持家理财的标准。具备这种能力,称作“会赶场”。
我喜欢圩场上的热闹,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叫卖吆喝声,论货谈价声,禽畜嘶叫声,混杂在一起,文字很难描述,极像暴雨密集的雨滴打在雨棚上一样嘈杂,极混乱,却很热烈。后来读到《阿房宫赋》里 “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 时,极佩服杜牧比喻得微妙。
圩场上穿梭着形形色色的人。有穿着长布衫,拄着树杆削光摸得油亮的拐杖的老公公;有穿着家织布对襟衣,留着“马桶盖”的客家后生家;有穿着咔叽布胸襟衣,绑着两条粗大辫子的土家妹崽家;有小腿缠着深蓝色绑腿,脚穿着自编草鞋的苗族男人;有头戴高高的头帕,身穿有花边的大筒裤,背着大背篓的苗家妇女。苗家姑娘们穿着苗装,眉毛扯成弯弯细细,头上和胸前挂满闪闪发光的银器,走动起来发出串串细碎清亮的响声,个个长得好看。
圩场里有五花八门的作坊和工匠。我经常到铁匠铺看打铁,看师傅怎么用小锤敲打发出口令,相互配合那么默契。揣摩大风箱不管前推和后拉都会出风,加铁块黏贴时撒放些许土砖粉末,出炉时为什么会飞溅颗颗铁花。也去染坊,看染布师傅双手被染料浸成蓝色,擦过汗后的脸便成了京剧脸谱中的花脸。染匠师傅爬到木架上,手抓横杆,双脚踩踏笨重的“踩扇岩”,来回反复摇晃,踩扇岩那样守规矩,总不会倾斜翻倒,末了师傅一摆弄,踩扇岩又神奇的稳稳当当立靠在一边。到油坊里,看老黄牛遮罩着一只眼拉着石碾一圈圈碾压菜籽茶籽,捏着汗看油匠师傅赤着脚丫子踩揉蒸得火烫的渣粉,又捏着汗看高高荡悠的大油锤落下来准确地撞击在油榨木尖头上。看罅犁铧的师傅,把烂铁锅、破犁铧碎片,放进炉子与焦炭混烧,溶化成橘红色的铁水,浇注到模具里发出“嚯咯嚯咯”的响声,喷出一缕缕青烟,过后松开模具夹出一张张崭新的犁铧。弹匠弹棉絮最是好看,在棉床上竖立一根弯杆,顶端垂吊一把长木弓,用像酒瓶一样逛逛溜溜的木锤,敲打弓弦,把实在的棉花团弹得蓬松均匀。布满絮线后,站立在一个大号搪瓷脸盆大小的木团上,用身体重量在棉絮上揉压,两手并无抓握支撑,全靠双脚挪动旋转木团,揉压到絮面每个位置,像印度姑娘跳扭腰舞。
圩场上有许多花样的新鲜事。土家阿婆卖虾米、豆豉、黄豆粉不用秤称,用小缸缸量,卖蔬菜种子用小酒杯量,自然装盛,不准压实,任你怎么叠累。卖自家酿的甜酒烧酒用土碗量,任你自舀。买酒人总想舀得满满,可仰着脖子喝时,却洒漏不少。大热天里,苗家阿婆用木水桶、搪瓷脸盆做好的凉粉,像果冻一样嫩滑,加上红糖水,又凉爽又香甜。
最有味道的是禽畜买卖。卖猪儿的,男人用猪笼把满月猪儿挑到生猪行里,一只一只倒提着猪儿的脚,放出来围拢在一起,小猪崽战战兢兢。女主人从背来的猪食桶里舀出煮好的猪食,倒进地上一个小木盆,边搅猪食边唤哄猪儿“试槽”,向买客看猪儿的吃相,展示猪儿健康,博得买客喜欢,然后要价议价。卖条子猪的,翻山越岭攀崖过河不方便,便把猪擒住,捆绑在两根“丫”的猪架上,扛到圩场,放下来解开。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将要发生什么,捆绑时哀嚎,解绑时照样哀嚎,自由后的猪活动一袋烟工夫,才恢复了平静。卖狗儿的,用小布条把几只狗儿拴在一起,小狗儿个个憨蒙,或一起嬉闹,或各自玩耍,连着的布条牵扯纠缠。买客挑选,抓着狗儿颈脖后皮,提起来看爪子,搣开嘴巴看牙齿,抬起下巴数胡子,狗儿不哼不叫,眼巴巴与买客相望,任凭摆弄。武陵雪羊的毛白白的,干干净净,动不动乱撒尿拉屎,屁股像工业机器,一鼓弄接连不断地生产出大小一样标准的“羊豆豉”,老远就闻到羊膻和尿臊。卖母羊时主人家会把刚生下不久的小羊羔一起出卖,不让牠们母子分开,很人性,很温馨。最胆大是公鸡,不同主家的公鸡放在一起,不知自己将被出卖,仍然斗志昂扬,互相轻藐,随时挑衅,稍不留神,斗将起来,喙爪并用,尘土飞扬。
苗族男人大都很有血性,或许与酒有关。到圩场赶场,碰上要好的兄弟,都喜欢邀在一起到南杂店的柜台上打几碗烧酒喝,然后轻飘飘地各自回家。没有桌子板凳,没有下酒菜,没有筷子,只有碗,因此叫“摊子酒”。喝摊子酒多半只买几颗水果糖或者兰花根、松子花下酒,猪油饼、麻枣和雪枣太贵,大多舍不得。
有一回赶场遇到一件趣事,供销社生资门市部旁边公路坎上有一颗大桑树,树荫下公路的内沟里,歪躺着一个苗族后生家。五尺开外有一头黑色的条子猪,中间连着一根小棕绳,绳子一头捆着猪脚,一头套在后生家的手腕上。过路人都拢来驻足围观,后生家满面通红,全身酒气,抑或是摊子酒喝得多了,醉倒在路边。后生家呼呼大睡,猪儿摆动着尾巴悠哉悠哉拱着泥土。多年后,遇到有人醉酒或有人牵猪,我都会想到此事。
长大后离开乡村,来到了“诗和远方”,赶场的机会少了许多。没有场赶,生活中像少了一件极为当紧的事。公务繁忙,生活琐碎,浮华背后,没有了让人踏实稳当的人间烟火。每想到赶场,心中便泛起缕缕割舍不断的乡愁。
2011年4月初,因工作异动迁来乾州居住。乾州农贸市场在头炮台209国道西侧的挂牌山脚下,离我住处不远,从此又有了经常可以赶场的便利。
乾州农贸市场是湘鄂渝黔边区最大的边贸市场,辐射周边半径几十公里乡镇农村。五日一场,逢阴历四、九赶场。每到赶场日,周边乡镇土家、苗、汉各族民众,从四面八方赶来,各自忙碌着买卖营生。
走进乾州农贸市场,与小时候赶乡场感觉一样。人多货齐,应有尽有,除了蔬菜水果、五金电器、百货家纺、布匹成衣、苗服花带、竹器木器、瓷器陶皿,草烟烤烟,还有各种劳作工具,日杂用具,渔猎器具,大到机械设备、家具厨具,小到针线纽扣,铁钉螺帽。还有刮痧拔罐、针灸火疗的苗家医师,专治疑难杂症的苗药偏方。还有传统手工制作的杆秤、烟丝烟卷、炒爆米花、修补皮具等。人们日常生活中需要的物品几乎都能买到。
赶场日餐饮行随时很红火,各式各样的地方菜品,传统小吃,腊货卤味,琳琅满目。市场里几乎可以吃到乾州的传统菜肴,蒸板鸭、炖猪蹄、酸辣肥肠、醋溜猪肝、爆炒腰花、红烧猪皮、豆腐酸汤。小火锅摊,各种做好的菜品架在火炉上热气腾腾,配成杂烩小火锅,自选自组,一人一个小火炉,随到随吃。便民快餐摊,火旺炉红,摊上陈列着备有打理好的食材,随意选点,现炒现卖,立等可吃。米粉摊上,可以吃到传统的水粉,用大米浸泡发酵,打成米浆,过滤沉淀,揉捏成粑,蒸熟现榨,水粉不吸汤,脆滑可口,很受顾客喜爱。
我不习惯进超市买蔬菜水果,经常赶场买菜。我熟悉圩场上各种蔬菜瓜果,喜欢吉信龙滚土家人土陶罐里没有走气的酸茄子,酸青菜,酸豆荚,酸蕨菜。喜欢三拱桥洞脚苗家人菜篓里带着夜露的蔬菜,带着茎蒂的瓜果,附着树叶的水果。喜欢被虫儿蚕食有些空洞的白菜、萝卜叶、苋菜。喜欢长着小疙瘩刺的白黄瓜,留有一层完整灰粉的白皮冬瓜,粘带泥土的本地黄姜。喜欢细细的老品种分葱和细细的红梗韭菜。我太过了解,大部分农户舍不得花过多的钱购买不便宜的化肥农药,蔬菜瓜果基本自己留种,传统育苗,原生成长。全过程生态环保,无污染,既当季,又很新鲜,昨天还长在地里,今天就能炒在锅中,装进碗里,摆在桌上,吃进胃里。
乡民的蔬菜水果也便宜,他们有的天不亮赶来,有的甚至先天夜里就赶到,在摊位边靠着背篓将就着眯上一觉,等待天亮后来赶早场的城里人,适当的价钱抓紧出手,尽快卖完,买些许糖果或者一串油炸灯盏窝,乘早赶回去带孙儿,喂猪,放羊,给菜地浇水,没有工夫与买家反复讨价还价。
前次回家,父亲拿出一根剥了皮刨了光的藤缠树烟杆比划着问我,哪里还能找到纯铜烟袋脑壳和烟袋嘴儿。我说只可能乾州市场还有。拿回来到乾州市场老瞿树艺店一问,还真是有,而且是纯铜,品质很好。然后又跑到铁匠铺请邓师傅帮忙把烟杆钻通。邓师傅看着烟杆反复琢磨,焊接加长钻头先用手工钻,又加工通条烧红烙烧,足足花两个小时将烟杆钻通。回到屋,我把烟袋给父亲,父亲大喜过望。拿着烟袋头头尾尾反复审究,赞不绝口。象孩童得到一个新玩具一样,爱不释手。
随着社会发展和时代进步,山区乡民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改变许多,机械生产逐渐取代了传统手工。乾州农贸市场的邓家铁匠铺没有使用电锤,仍然用传统的手工锤锻,两口子是麻阳吕家坪人,几十年来在乾州市场打铁营生。市场里的“实惠油坊”,欧师傅来自花垣民乐乡下,已经用机械榨油。年轻一代的苗家人,大多穿上时装,流时髦的发型,喝罐装饮料。年长一些的男人们照样喝摊子酒,老板把竹筒提子铁皮提子改成了塑料提子,土碗改成了一次性塑料杯,下酒改成了爆米花、各种饼干和小袋熟食品。
根据城市规划,2022年9月4日,再次迁移到社塘坡西门口的乾州新场开场。迁移后的农贸市场方方正正,面积更大,分门别类,划行分市,更加规整,功能也更加齐全。虽然距离我家住处10公里,比起原来远了很多,但我一定会经常去。
一个对土地有着情感的乡下人,虽然生活在都市里,却仍然能赶圩场,实在是一种奢侈。买东买西赶场,有事无事赶场,空脚空手赶场,因为在圩场里转悠,可以溶浸盘绕其中的人间烟火,可以回归未曾远去的精神家园,可以解释心中时常纠结的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