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范 诚
纪录片《酉水人家》,共分《船家》《傩家》《新家》三部,每部分上下两集,每集50分钟,全片共300分钟,是一部大制作纪录片。全片通过船家、傩家、新家的生活纪实,记录了酉水河两岸人们的生产生活,及其文化精神。纪录片播出后,产生了重大影响。2016年,该片荣获美国戴维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华语纪录片奖;《船家》被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电视纪录片学术委员会评为“第21届中国电视纪录片长片全国十优作品”;《傩家》获评“湖南广播电视奖”二等奖。
一
2001年,因为拍摄一部电视纪录片,我们团队来到保靖县的碗米坡,从而认识了向大忠一家子。
当时的碗米坡属于拔茅乡,随着碗米坡电站的修建,而后改成碗米坡镇。该电站装机容量24万千瓦,总投资20多亿元,是解放以来国家在湘西自治州投资最大的工程项目。
随着电站的开工建设,库区许多老百姓需要移民搬迁。拔茅乡对面一个叫若溪的村寨为必须搬迁的地方之一。为了记录碗米坡电站修建过程中两岸老百姓的生存生活现状,电站的修建对于老百姓生产生活的影响,以及思想观念的碰撞等等,我们通过踩点摸底,决定选择在若溪的向大忠家。
当时的向大忠年仅40岁,中等个子,身材结实。妻子彭秀英年纪略小,面容清秀,比较能干。他们有三个儿子,老大向勇,时年16岁;老二向俊,14岁;老三向明,13岁。当时都在附近的拔茅中学读书,暑假时,便回到家中,帮助家中打谷子、捞沙子等,并装运到碗米坡工地出售。
那时的若溪,是一个风景十分秀美的地方。村寨前是一片河滩,长了许多高大的树木。绿树掩映中,便是层层叠叠的吊脚楼。那吊脚楼隐在古树丛中,伸手便能摘到树叶。临河处,是一片鹅卵石,大的比篮球还大,小的也有碗口粗不等,经过河水冲洗,日晒雨淋,白亮白亮,几乎每一颗都可以做成城市的奇石盆景。紧靠着的就是码头,停靠着一些小船。那河水特别的清,清澈见底,可见水中的游鱼。河水的落差较大,流水哗哗,冲出一些瀑布和白练,美不胜收。
向大忠家除了种田,就是在水上生活。以前家中有一条木船,主要是做货运,上至里耶,下至王村、罗依溪,农闲时都是载货营运。碗米坡电站开工后,需要大量的河沙,他们家抓住这个商机,又买了一艘新的铁船,用于捞河沙并装运。虽然三个儿子读书,经济负担不小,但一家人生活自给自足,其乐融融。
那时,老大向勇有体育特长,一心想学体育。老二向俊则喜欢写写画画,准备学美术。父母正为孩子的事发愁着。纪录片的故事便由此展开。
2001年自暑假开始,湖南卫视著名纪录片导演余辉、我和湘西电视台驻保靖记者站站长王文学,3人结伴来到这里,根据农事及季节的变化,断断续续拍摄着。直到第二年暑假,才告结束。整个拍摄时间刚好一年。后来编成《日子》和《船变》两个版本,于2003年播出。《船变》荣获2003年湖南省优秀纪录片奖。
二
我们即将离开时,向大忠还在为老大读书的事纠结。他征求我们的意见。“孩子既然热爱体育,又有这方面特长,就让他去学吧,多读点书总是好的。再说,总比你当农民强呀。”我玩笑着说。这时,向大忠憨憨地笑了。听说后来,老大读了湖北鄂州特警学校和黄冈师范学院,成了湖北著名的散打选手,现在红安当了体育教师,已经成家立业。
离开碗米坡之后,因为事务繁忙,便很少再回去。但我们和向大忠却一直保持着通讯联系。其间,向大忠还给我打过几个电话。
一个是老二当兵的事。老二向俊高中毕业,正遇到部队征兵,按说,他的条件够好的。但向大忠担心他进不了部队,焦急着。我说,应该问题不大。没想到,第二天,向大忠亲自来吉首了,买了一条香烟,非要送给我。我说,我是不抽烟的,也不用招待人,你还是拿回去。接着我请他吃饭,饭后,他非要去买单,被我制止了。我说,在你家拍片子时,吃了你们家多餐饭,我请你一次还要你买单吗?这时,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还有一次,向大忠很兴奋地打来电话,说他朋友在挖沙时,在洞中发现一个奇石,雪白的,很有点像西藏的雪山,要我帮忙问一问,看能卖个好价钱么。我当时正出差,要他找人拍张照片,以便拿去找人看,或者等我去保靖出差帮他看。后来也再没有接到他的电话。
三
2014年,余导和我又携手拍摄纪录片《酉水人家》,我们便把原来的纪录片翻出来看。一看,还真有意思。他们一家子,十多年前的故事,情景再现,生动有趣。于是决定把他们家也作为一个点,继续记录下去。
2014年5月9日这天,我们一行又来到碗米坡。
原来的若溪寨已沉入湖底。库区蓄水后高峡出平湖,水面宽阔了许多。天下着雨,湖面上起了一层淡淡的雾,对面的山头被薄雾笼罩着,朦朦胧胧,那雨雾时而飘渺着,有如一幅水墨画,格外美丽。
经打听,向大忠一家后来移民了,房子仍建在对面的山坡,比原来高出几十米。于是我看到青黛的山峦下,几栋木房子,依山傍水,似水墨画中的民居。
早上我同向大忠通了电话,他说他要上山放牛羊,我们来时再联系他。没想到,这时候,电话无法接通了,也许是信号不好吧。
我们坐在碗米坡头的枫香树下等待着,寻找渡船过河去。这是七株需几人合抱的古树,树干挺拔,枝繁叶茂,是碗米坡村口的风水树。树下有一家商店,老板人好,给我们找板凳让座,并告诉我们,向大忠的妻子一会儿要来接孙子的,她孙子在上幼儿园。我们站在河边叫喊,向大忠的妻子听到了,于是摇船过来了。
我们在岸上接到她。十几年过去,彭秀英苍老了许多,不过仍是那么风风火火,说话快言快语。我们上了船,跟着过河去。天还在下着雨,雨点落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很好看。很快到了对岸,步行几十米,我们便来到了他们的新家。
向大忠搬迁过来的新家,一排两栋木房,两边各接出来一点吊脚楼。前面有宽阔的坪场,槽门两边栽满了花草果木树。枇杷树上,果实挂满枝头。站在大门口远望,前面是碗米坡电站库区,水平如镜。远处是碗米坡镇的各种办公楼和民居,层层叠叠,看上去很美。
这是一个十分优雅的居所,可以看出,主人公是很爱生活的人。
我们坐下来,喝茶。女主人彭秀英十分热情,又取出一种叫“糖糤”的炒米糕——那是本地人招待客人最好的特产,还给我们泡糖糤吃。我们聊天间,了解其有关情况。
彭秀英说,这些年来,他们夫妇一直为三个儿子打拼着。碗米坡电站一建成,航运和捞沙便没有生意了,只得把两条船卖掉。水淹后,农田没有了,生活也不如以前方便了,就到后山上去养牛、养羊。
三个儿子,读书的读书,当兵的当兵,家里花掉不少钱。接着,又一个个结婚成家,每人花了上十万元,全是向大忠两口子养牛养羊的收入。现在,三个儿子各自都有了孩子。老大在湖北红安成家,孩子带在身边;老三在河南成家,孩子也在那边;而老二在保靖成家,两口子趁着年轻,去浙江打工去了。儿子三岁了。现在,向大忠每天早出晚归,伺候着牛羊。他说,我一天接送孙子,抽空打理家务,种菜、上山扯笋子、捡枞菌、赶场等,什么都干。
这时,彭秀英看了看时间,下午3点半了,说,该去接孙子了。于是,我们又一起乘船过河。
这天,雨一直下,没有停歇。于是我们决定选择一个好天气,再去向大忠放牛羊的地方看看。
5月11日,清早还下着雨,不久天空突然放晴了。山中的雨后,天空格外的清朗。山头上,蒸腾着一层层山雾,像白色的云朵一样,不停地变幻着,时浓时淡,时而飘忽。
吃过午饭,我们又驱车来到碗米坡。到了向大忠家,家中无人。给向大忠打了电话,他说在山坡上。找附近邻居打听,彭秀英带孙子卖笋子去了,等会就会回来。于是,我们就在他们家中等待。
过了一会,彭秀英带着孙子回来了。客气一阵,便烧水,煮茶,要留我们吃晚饭。我们在她侄儿向前的带领下,登上屋后的高山,去拍向大忠放牧牛羊的情况。
后山叫做冲天坡,从名字就可以想见山的高峻与陡峭。从河对面看过来,这里山峰挺拔,相当秀美。攀爬在这山中,却是另一种感受。雨后地上湿漉漉的,路面很滑。那山路经牛羊的踩踏,很多泥泞。我们背着机器,艰难地行走着,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山中这么多年没有砍伐,树林遮蔽着天空,树下的灌木也长大了,荆棘丛生,我们犹如走进原始密林中。空气倒是格外的清新,时而有鸟鸣山谷,阵阵花香。
走一阵,歇一阵。约攀爬两公里,便看到一排简陋的木棚子。向前告诉我们,那就是他伯伯家的牛棚和羊棚。向大忠还在上面的山坡。
我们又行走一阵,远远就听到铜铃的响声。从前,湘西地方山高沟深,牛羊都是放养的,有时走到很远去了,无法寻找。老农们就在牛羊的脖子上挂上铜铃,全凭听铜铃的声音找到牛羊。听到铜铃声,我们知道快到了。果然,转过一道弯,就看见了向大忠,和我们笑着打了招呼。
向大忠头戴一个矿工的安全帽,脚穿高筒雨靴,身披一件洗得发白的衣裳,衣裳的下面,沾满了黄色的泥浆,就像才从泥地里爬出来的模样。那是他在山中奔走时沾上的。人还是老样子,不过脸晒黑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他看护着十几头水牛,这时都在吃草。看见生人来了,抬起头看了好一阵,像是在打招呼。
山中一片翠绿,那草、那树木,绿得让人心醉。这时候,一缕阳光从天空射下来,向大忠和他的牛群就在阳光下,给大自然留下一段生动而美妙的剪影。
我问,羊群呢?向大忠说,跑到很远的山中去了,要天煞黑才会回来。
于是我们坐下交谈。
向大忠说,这些年,我就蹲在这山中。养了十多条水牛,一百多只山羊,每年都出售一部分,有几万元收入。每天早上六七点钟吃点早饭就上山,晚上七八点天黑后关好牛羊再下山。中午就带点饭在山中吃。这山特别大,几乎看不见人烟,牛羊不好管理,要时刻守着。
这时,他讲起养牛羊的苦乐来。
养牛羊最担心的是非正常死亡。后山山高岭陡,地形复杂,野生动物众多,有些是牛羊的天敌。牛羊多了,一是怕摔死。有时牛羊吃草,不注意,到了悬崖边上,一不小心,掉下去了。轻则受伤,重则摔死。有一次,一头怀有几个月身孕的母水牛掉下了悬崖,奄奄一息。他们去抢救,想了许多办法,最后眼睁睁看着那牛死去。一两万元的损失呀,老婆为此哭了。小羊摔死的情况就更多了。
二是怕被别的动物咬死。山中有狼,经常偷吃小羊。把好端端的羊咬死,吃得只剩下一个脑袋。山中的养羊人经常丢失小羊。有一次,附近的猎人组织围猎,打死了一只狼,模样和狗差不多。自那以后,小羊丢失少了。野猪也经常咬小羊。野猪繁殖很快,山中的野猪越来越多。它们遇到小羊,有时就把小羊咬死,并不吃掉,放在路边,惨不忍睹。还有一些家狗也咬羊。有一次,孙子生病,他下山去照顾,结果别人家三条狗跑到山中去,共咬死大小羊12只,老婆气得大哭一场。毒蛇也咬牛羊。山中毒蛇多,有五步蛇、烙铁头、竹叶青等,它们本身不主动进攻,有时牛羊在山中行走,不小心踩着或绊着毒蛇,它们就会去咬牛羊,牛羊中毒后,有些很快就死掉,有些不及时治疗,也会死去。死去后,肉也不能卖。
三是病虫的危害。山中树木多,湿气重,牛羊最容易得病,长跳蚤。要喂药进行防治。不然,越长越难看,有些甚至不治而亡。
他家养的牛羊多,牛还数得过来。羊有上百只,根本无法去数,有时掉几只羊,还不知道。
说起牛羊,最需要人工去守,一天都不能离开人。他家老大和老三两个儿子在外地结婚,本来他们应该去的,无奈要守牛羊,离不开。亲家也打电话一定要请他们去旅游,顺便见一面。哪里有功夫呀?没去成。亲家们不相信,等孩子结婚后,专门跟着孩子来这边看,翻上后面的山坡,看到坡上的牛羊,这下才相信了。
拍摄完放牛羊的画面,天已经黑下来。向大忠和我们一道下山来。彭秀英在家做晚饭,这时已经饭热菜香了。
吃过晚饭,我们特意给他们一家放映带来的《日子》光盘。十多年前的场面,一幕幕,重新演绎出来。他们一家子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还议论着。一个小时,碟子放完,彭秀英突然哭起来,说十几年了,那时候为养儿子,那么苦都挺过来了。没想到,现在还这么苦,简直没有尽头……一时泣不成声,向大忠在旁边叹息着、安慰着。看到我们客人在场,彭秀英强忍着,不哭了,又说起搬迁的事来。
原来,他们现在居住的地方据勘测,属地质灾害区,有滑坡的危险,政府要他们进行第二次搬迁。移民部门已经在对面修建了一百多套房子,要他们搬过去。这本来是好事,可是价格也没有谈好,据说每人只补助12000元,每户自己要拿出八九万元。现在年纪大了,赚钱越来越困难,住了房子吃什么去?
我们给他们讲国家政策,尽量安慰他们。
这时候,时间已经晚上九点多,我们该回城了。他们夫妇要留我们住一晚,说第二天杀一只羊招待我们,我们谢绝了。看留不住,就送我们到河边,摇着船送我们过河。
我们在船上告辞,便上了岸,他们又划着船返回去。
我们站在岸边,黑暗中,小船隐隐约约,没入夜幕中,看不见了。只听到哗哗的桨声,从对面飘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