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只有诗人,还在企图言说那些不可言说的事物。
2
“不爱的人,我赠她以黄金;爱的人,我赠她以白云”。
很多人嘲笑的这句诗,我却很喜欢。
相信爱情,胜过真理。
我知道世间有白云一样的女子,高远,温软。
这样的女子,要赠她以白云一样的思念,白云一样的自由。
不赠黄金,黄金是不祥之物。
黄金大量出现之处,必有鲜血。
3
悲伤,不幸,忧郁,平淡,无聊,荒诞,是常态,是大地。
幸福,开心,相聚,是大地为你开的花。
花,是短暂的、稀少的;大地是无边的、厚重的。
我们依然如此眷恋生命。
满怀敬畏地去读,每个人都是一部传奇。
满怀热爱地去写,每个人生都可以写成一部诗集。
4
友谊已经崩溃。当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友谊,当年被斥为江湖义气,现在更如同笑话。亲情也渐渐力不从心。过年,不串门了,不在亲戚家住两三天了,红白喜事,连去吃酒都懒得去了,在微信发个红包草草了事。感情需要花时间精力去交流和经营,但我们每个人的微信里,都有几千几百的“好友”,哪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幸好还有爱情,在孤军奋战,这是人类最后的堡垒了,一旦被高科技攻克,传统意义或者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将不复存在。
5
那些举重若轻的作品,总让我刮目相看。
何谓举重若轻?
看看狮牙上叼的小狮子,鳄鱼嘴里叼的鳄鱼蛋就知道了。
6
我们以科学所反对的迷信来迷信科学,使得科学一家独大,已疯狂地加速度,将美学、哲学和神学,远远地抛在后面。脱离了美学、哲学和神学指导管束的科学,正在变成冰冷无情但无比强大的工具。以前的科学是菜刀一样的工具,可以切菜,也可以杀人。而现在的高科技正变成一把武士刀,快捷有效,我们暂时在用它切菜、削水果、砍柴、砍树、审美、自卫。 我怀念什么都很确定、什么都有标准、让人心安的古典主义。我希望我们的科学,和美学、和哲学、和神学,最后能够殊途同归。但如果我是上帝,我会选择用美学来指导人类进步的方向。
7
人把黑字赶进了茫茫的白纸,牧羊人把羊群赶进茫茫的大地。
和黑山羊一样,有些字也有角,也爱顶撞,也爱交配。
牧羊人用皮鞭,把羊一只不少地赶回了家。
有些字不听话,再也没有回到纸上,诗人还在满世界苦苦地寻找。
8
他们说诗人应该是仙风道骨的样子,于是决心减肥,去掉自己臃肿、繁琐的部分。只是每到半夜,会心慌。医生妻子说那是胃,不是心,古人说用心思考是错的,更多的时候是贪婪的胃,在思考。胃充实了,人也就踏实了。医生妻子继续说,不是你真想吃,是体内各种微生物饿了,分泌化学物质,形成欲望,刺激大脑,命令你做不情愿的事。人体,不过是微生物借以繁衍和统治世界的工具。凌晨三点,开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寄生体内的恶魔,拉起床,牵进厨房。窗外风摇树动,电闪雷鸣,我在精心地为恶魔们做青椒炒牛肉。无法触摸的诗意,无法言说的诗意,无法解释诗意,它们像微生物一样,控制着我和我的世界。
9
只要你有一双慧眼,诗无处不在——这是一种理想状态。实质上,每个人的生活,能写的素材,入诗的细节,都是有限的,过段时间得换一换。换身份,换环境,换节奏,换书看,换心态。你的生活若在原来的单位原来的小区一成不变,你再怎么才华横溢,写作都会重复,要不重复,只能虚构,虚构过多,就空了,飘了,晦涩了,玩语言了。没有生命感,就没有生命力。有生命感的诗,才会进入我们的生命,活在我们的身体里,并时常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跳出来,干涉影响我们的说话、行为和思考。
10
最初的诗人,是巫师。他们敏感,他们有敏锐的直觉,他们愿意观察细节,他们愿意思考,愿意承担责任,所以他们往往最先感到疼痛和危险,他们往往最后放弃希望。所以他们会先于哲学家,美术家,科学家,感知人类的方向。所以会有但丁,会早于所有的画家、哲学家、科学家、发明家、军事家、商人和政治家,通过《神曲》第一个向黑暗的中世纪发出挑战,主张尊重理性和人性,拉开文艺复兴的序幕。同样,会有荷马,早于所有的哲学家、政治家、军事家几个世纪,通过《荷马史诗》奠定古希腊文明。诗人作为先知的时代一去不复返,诗人成了时代的智齿,诗歌是时代的痛处,诗人渐渐地落后于时代,落后于纪录片、记者和政治家。但诗人依然会是社会的最后的良心。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疼痛,他们最先感到绝望,最后放弃希望。
11
以创新观念,创新技术,创新门派,创新道路为目的艺术,在杜尚、如安迪·沃霍尔完全打败了艺术的边界之后,已经穷途末路。我觉得,艺术是时候重新回归生命了。抒发生命,表达生命,是艺术接近永恒的法则。梵·高的画,为什么每次都能让我久久地凝视,久久地感动。我想是因为他曾经做过牧师的缘故。如他的《星空》,如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如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如李煜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如曹雪芹的《红楼梦》,写出庄严的宗教感,是我的目标。
12
不祥的事物一直在身后,回头又什么也没有。十多年了,走了很多城市,走了千山万水,也没甩掉。那天,回到家,进门,打上反锁,进了卧室,打上反锁,躺在床上,睡不着,起身把窗帘拉上,依然睡不着,把空调关了,感觉温度指示灯像一只眼,还是睡不着。于是蜷起来,拉上被子,蒙住头,终于睡着了。不祥的事物,西装革履地,坐在梦里的沙发上,用一支烟,点另一支烟。 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我一一回答。身份证号码,他继续问。这是我的梦,我的家,我提醒对方。我知道,他道,你妻子叫什么,多大了。我再次提醒,这是我的梦,我的家。我知道,他提高了音量,我还知道她比你大,但看起来比你年轻,她喜欢吃萝卜酸和白菜苔,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家每月要给银行里还多少月供,我知道你手机的聊天记录,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一直在逃避我,你什么时候,逃到了哪里,我都知道,我甚至知道,你在梦里干过的勾当……相信永远吗,我相信,他站了起来,我将永远是你的噩梦。我问,你是不是死神?他道,死神归我管。他拍了拍我的肩,收拾一下地上的烟头和烟灰,你老婆将在五分钟之后进来,你知道,她最讨厌在家里抽烟的。走到门口,他站住了,补充了一句——不过,她乳房上的蜘蛛痣,挺性感的。
13
倾诉的力量,大于咆哮,大于怒吼,大于高呼,大于哭诉。倾诉能换来倾听。现在,大多数诗人大多数的时候在倾诉,这是我认为汉语诗歌成熟的标志之一。倾诉的诗歌,低沉,自然,真诚,亲切,走心,这种诗歌,音量低沉,节奏暗合呼吸和心跳,当桌子对面的爱人或者知己泪流满面的时候,却不影响邻桌的人喝咖啡玩手机。
14
反复是有力量的。所以,大部分的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都会把高潮部分,多重复几次。反复重复一百万遍,就可以变成信仰。她说,想要我骑摩托带她去西藏,我说危险,不带。她只反复了三次,我就动摇了。喜欢在诗歌里用反复的手法。
15
有人说过我写得很垃圾,劝我别写了。我知道他们是出于好心,在此,我劝他们别劝了。曾经试过放下,然后,无聊、虚无、茫然甚至绝望都来了不写诗的日子,整个人就是一具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觉得做什么都不对,然后,什么都做不好。好不容易在冰凉的人世,找到一样热爱的事物,我再也不会松手了。我害怕此生平庸,胜过害怕贫穷和羞辱,胜过害怕沙尘暴,胜过害怕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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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做些什么呢?我不确定。在什么都不确定的年代,已经不习惯计划九小时以后的事了。什么都不确定的年代,只有写诗是确定的。写诗,或者与写诗有关的学习、远行、田野调查,都有可能。摩托车在那里,雨衣雨靴在那里,身份证,银行卡,驾车证,行驶证都在包里,也用不着计划了。我随时都可以走,随时都可能走。哪天,有人突然念及我的好来,发微信过来说,想请我吃鱼,说不定我会在阿尔泰山脚下额尔齐斯河的白桦滩上回复:谢谢好意,刚刚吃过一条狗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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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最后等到了傩送没有?鉴于这条河流的气质,等不到,是大概率的事。这是条适合怀念的河流,到过寡妇滩,你就明白了。做纤夫的丈夫摔死了之后儿子为了养家,也走上了同样的纤道,没多久,也摔死了。女人卖掉了自己。别人用卖身的钱,打金链和手镯,她用卖身的钱,打铁链和铁环,安在悬崖的纤道上,安好的那天,她便跳进酉水找丈夫和儿子去了。多年之后,下游修了坝,寡妇滩变成了平湖只有懂得怀念的人,才知道波光潋滟的水下,淹着一条手腕粗的铁链。
三番五次的洪水后,翠翠的渡口,变成一座木桥是一件大概率的事。翠翠嫁给一个乡下人,也是件大概率的事。或者为了还债,为了义气,被人引诱,卖到河街,也不是没可能的,没有谁,天生就是妓女。她的丈夫叫老七,人们开始叫她老七屋的,后来叫她老七,也是可能的。小说《丈夫》的开头,可能就是《边城》的结尾。
在水边生活了许多年,沈从文懂得怀念,是这条河流永恒的主题。翠翠在船上做生意的时候,乡下的丈夫带着板栗找她来,鉴于她的善良和纯洁,跟丈夫回家,是完全可能的。至于傩送,多年后,作为一个断腿的军爷,拄着拐杖,路过渡口的时候,突然老泪纵横,也是一件大概率的事。因为渡口,已经变成了一座坚固美观的石桥。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