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介勇

有杕之杜，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不如我同父。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

有杕之杜，其叶菁菁。独行睘睘。岂无他人？不如我同姓。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

——《诗经·唐风·杕杜》

《诗经》中洋溢着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它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和表现真诚而犀利，即便在几千年后读起来仍然“心有戚戚焉”，彰显了它持久而深远的魅力与影响力。其中，《杕杜》就是一篇直面现实、深切拷问社会良心的优秀诗歌作品。

何谓良心？朱熹在《孟子集注》中说：“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谓仁义之心也。”个体生命需要良心，群体社会更不能没有良心。一个没有良心的社会宛如一望无际的沙漠，更像横无际涯的苦海，带给生命个体的将是无尽的悲凉与痛楚。为此，有良知的文学家自觉或不自觉地拷问着社会良心，推动着社会向温暖的春天走去。同理，也只有那些能触动社会良心的作品才会有持续流传的必要和可能。

学界一般认为，《杕杜》是一首采用流浪者自述的口吻，抒发流浪者孤独落寞情感的诗作。就这首诗的解读而言，流浪者的性别似乎并不重要，然而，闻一多先生却在他的《风诗类钞》里引经据典：“杕杜喻女之未嫁者。《说文》：‘牡曰棠，牝曰杜。’。”认定抒情主人公为未婚的流浪少女，不免又增加了几分伤感和悲悯。同时，流浪者的流浪背景，诗人也没有作出交代或暗示，我们猜想最有可能的就是战争或饥荒。《诗经》时代生产力低下，加之战争频仍，灾荒连年，流浪和逃亡大约是司空见惯的了。联想到如今正在进行着的俄乌战争，不知有多少人在上演着颠沛流离的悲剧！

第一节诗先从杜树写起。杜即赤棠树。而修饰杜的“杕”字，是孤立生长的意思。一棵赤棠树，孤立生长在路旁，它的叶子繁盛而茂密。这是《诗经》惯常的起兴手法。不过，也不能仅仅看作起兴，“兴”里面也应该有“比”的，即与下文出现的流浪者形单影只、茕茕孑立的形象，形成正面对比和反向对照。杜树只有一棵，看起来格外孤独无依，一如它旁边的这位踽踽独行的流浪少女；而杜树叶却丰茂而并不孤独，却又有力地反衬出流浪少女的孤单凄苦。一树而兼比兴，实在是经济而省俭的笔墨，传达丰赡而婉曲的意蕴，诗人是高明的。以上可以算作第一节诗的第一层。

“独行踽踽。岂无他人？不如我同父”是诗的第二层，它抒写流浪少女独行无助的孤独感和凄苦心。更意味深长的是，诗人对孤独感的认识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试想，如果一路上只有流浪者一人在奔走，那当然是孤独的，不过这种孤独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也许还可以让读者只朝着外形上的孤单去想象，而不必关联到内心痛苦。假若，一路上有其他行人，只不过这些行人偏偏对流浪者视而不见，漠不关心，那么，流浪者的孤独感就一定会深入到骨子和内心深处了。诗作文本告诉我们，这位流浪少女的孤独正是属于后者。“岂无他人？”的自问自答，明确昭示我们一路上有其他行人，这些行人对自己竟熟视无睹，麻木不仁，不像自己的“同父”（即同胞兄弟，一说同祖父的族兄弟）表露出嘘寒问暖、体贴关怀的温情。虽人海茫茫，满腹的苦楚却不知向谁诉说，而且，即使诉说大概也没有人愿意聆听吧，那种孤独感恐怕才是人世间最难以承受的痛了。流浪者内心敏感而深沉。多数人或许都有过这样的生存体验，我们并不害怕孤独，而更害怕的往往是没有地方诉说孤独，只能让这种苦在心里不断地发酵、膨胀，最后生生地摧毁了自己。这种孤独感，几千年后的宋朝女诗人李清照在她的《上枢密韩肖胄诗二首（其一）》诗里也有所表现：“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真正地感同身受！

诗的第二层尽管采用的是赋的写法，可是在我们阅读者的脑海里仿佛有一个茫然回顾、寻寻觅觅、呼天抢地的流浪少女走了出来，而且一脸“脉脉此情谁诉？”的哀怨表情。《杕杜》的艺术性值得称道。

有了第一、二层写景叙事的铺垫和渲染，激烈的情感就不可掩抑地喷涌而出了。在第三层里，诗人用抒情的笔调对同行者、进而对社会良心发出了严厉地拷问：“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一问行人：为什么不能对流浪少女亲近（比：亲近）一些呢？再问行人：为什么不能给予流浪少女物资上的资助（佽：资助，帮助）呢？诗是情感的产物，一问再问，像哭泣又像悲诉，像叹息又像呐喊，流浪者内心孤独无以排遣的委屈和愤懑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激越而高亢，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力和共鸣感。

深入地理解《杕杜》，不难发现，诗人把流浪者的遭遇放在与其他行人的关系层面上加以思考和追问。诗人的一问再问，一关乎精神和情感，二关乎物质基础。具体地说，“比”是亲近的意思，亲近则指向精神和情感的需要。流浪是痛苦的，没有慰藉的流浪是痛苦中的痛苦。“佽”是资助的意思，资助当然强调物质基础的满足。流浪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和路程，物资的匮乏显而易见。有人会想，一般来说应先物质而后精神，精神才是需求的高层次。而这正是诗人的高明处。流浪者的需求由高到低，可见其处境的日益恶化和艰难，孤独煎熬的日趋浓重和紧迫。

那么，流浪者的呐喊会得到回应吗？诗到此戛然而止，任凭读者去自由想象。但是，有一点却要引起人们的思考，当面对孤独者和弱小者时，应该怎么做。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弱势群体的态度和回应是检验社会良心的一把标尺。流浪者和弱小者理所当然地应该列在弱势群体之中。有人说，都是流浪者，都是孤独者和弱小者，哪里又能区分出谁应该同情谁呢？诚然，可以把板子打在流浪者更大的制造者身上。但是作为同行者，对于更为孤独和弱小的流浪者的呼喊，也需要作出积极回应。这才是社会的良心，良性循环的社会才是理想、和谐的社会。按照朱熹《孟子集注》的说法，便是有“仁义之心”的社会。在此意义上，《杕杜》不光是对流浪者遭际的反问，而是诗人借流浪者之遭遇对社会良心发出的严厉拷问，社会要禁得起这样的拷问才好。反观当下，疫情当前，言论汹汹，也在考量着社会的良心。

《杕杜》诗在结构上仍是《诗经》重章叠句形式的典型呈现。第二诗节第一、二层个别字词有所更换，第三层则完全一致。这是因为《诗经》的作品原本就是歌词。不过，它绝不是第一诗节的简单重复，它在内容上有拓展，意蕴上有丰富，思想上有深入，节奏上有强化，尤其第三层副歌的反复，把情感推向了更高潮，整首诗达到了完美。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谈的就是文学的社会功能。读诗的人也得深刻地认识诗对于社会助推和人性改良的积极作用。唯其如此，方不负《诗经》几千年来的流传和当今国学精神的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