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咏颜
很难说清我对夜空的感受，到底是喜欢或者惧怕，这样泼墨一般铺天盖地，常令我局促甚至害怕。夜空总让我想到海，对于已出走半生，对海却依旧陌生的我，是羞于谈论海的，仅一次，在异国他乡翻江倒海的游轮上，我也随之翻江倒海，连海的模样都来不及看清楚，只粗浅地感受到硕大的游轮如沧海一粟，带着如蜉蝣一般的我落荒而逃。由此，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心底是抗拒海的。当然，我对于夜空的感受总比对于海的感受多得多，我见识过夜空的细腻与狂躁，它的一切应该和海如出一辙，都有脾气好和脾气坏的时候，都有乌沉沉的时候，当一片巨大盲目的黑横亘眼前，除了浩瀚，一切感知都是徒劳。我要说的是，夜空和海一样几乎都是最难以表达的事物。
去海边遥不可及，疫情时代更是奢望。前不久，在巨幅旅游海报面前，我站在那蓝烟一样飘浮着的海岸线上，海以蓝得深邃的背景衬托我，似乎有意让我近距离感受某个梦境，我一恍惚，差点掉进那蓝色的梦里。可在转身的当儿，我又觉得去海边遥不可及了。
而夜空就不一样了，人到中年，经历了许多平凡和不平凡的夜晚。表面上，它沉默自傲地俯视一切，却又不时影影绰绰、神秘莫测。若你在漆黑夜空下独行，便总觉有一双诡异的眼睛窥探你，你在明处、它在暗处，又想到小说中多的是月黑风高的恐怖章节，现实中，无数个灾难和毁灭都是在漆黑夜空的掩映下得逞……难道它所酝酿的真的是那些不可告人的恶念？越是害怕，越是想透过夜幕，揭开那层层谜底。
九月末的一个傍晚，我还是不甘心，趁夏日的暑气尚在，随几个喜欢户外活动的朋友去露营。我极少参加户外活动，这次终能出行，或许，正是一直以来我对夜空既惧怕又向往的期许，冥冥中召唤我的缘故。
夜幕刚刚降临，似火的太阳便倏地跌落山下，在余晖无限的遐思中，阳光与月光短暂交会。初升的月亮睡眼惺忪，只淡淡地铺在山顶上，而我们，见证它俩神圣的交接仪式后，又独享一日最后的云彩，满怀期待与夜空共度良宵。
我们把五颜六色的帐篷搭在山顶的一块平地上，像天女撒下的朵朵花，月色如水，十分惬意之中，一分凉意、九分暖意。路灯下的公路像随意抛出的一根麻绳，在灯光的闪烁下愈加光洁明亮。我们拿出吃食分享，开启月光下的夜生活。有的坐在亭子里谈笑，有的沿着那根麻绳漫步，还有的不厌其烦将K歌的舞台搬到这里，势与星月共舞，与虫鸟唱和。周围密不透风的丛林向来安静惯了，哪见过这阵势，集体呆立，山风未来，秋虫夜鸟躲在暗处静观其变。一群人唐突地打扰它们的清欢是不好，可抬头一看，渐高的月光笑脸盈盈，我们并不显得那么多余，反倒让这里的夜晚不再空旷得令人害怕，竟有几分水乳交融的意思来。不远处另一拨人正举杯邀明月，杯盏交错之间，仰头便将一枚弯月一饮而尽，眼前的夜就跟着微醺了。
今夜，我愿成为它们中的一员，沐月色，抚秋风，听虫吟，一同与这片夜空促膝长谈。
等待这样的机会已良久。在这俯视群峦的山顶上，近距离与夜空的对视中，我只感到，头顶的夜空那么温婉、那么亲切，它毫无顾忌地敞开自己，盛情将你邀入家中，月亮是招待你的主人，它伸手牵你、笑脸迎你，带你坐在眨着天使般眼睛的星星中间，这些天使们叽叽喳喳地告诉你不同的故事，那里住满了思念着和相逢着的人和事。“夜空是一只蓄水池”——我那么想将内心聚积已久的阴郁和无法安放的情绪一 一解开、随后被它一 一收留。
坐在山岗上，万物披着月光的外衣，远远近近一派清爽，夜空是刚刚被清扫过的那种清旷，每一颗星星是被仔细擦拭过的那种青辉，而月亮更是清澈又慷慨，将撒不完的银粉，到处播撒，天空有多浩瀚，大地就有多辽阔。离它们最近的我有福了，落了月色也落了星辉的我，全身像被开了光，浑身练白，内心赋予着某种神奇的力量。我看着夜空，觉得坐在莲花瓣上，也坐在月亮上。
一个人到了百感交集的年岁，坐在月亮上的感觉会怎么样呢？本来觉得趁着夜色，远离了喧嚣和人群，来到大自然深处，一定会情不自禁地释放自己，甚至倾诉生活带来的种种纠缠和痛楚，将心中的苦水像下一场滂沱大雨一样，宣泄给这夜空、高岗以及一屋子沉默却始终注视我的朋友。然而，我却没有。在一个被星月乃至整个夜空包容的夜晚，似乎说任何一个关于世俗生活里的话题，跟眼前佛光一样照耀的月亮与繁星、静谧与笃定，远隔了十万八千里。
夜色正浓，月亮在树梢间缓缓移动，深褐色的天空群星闪烁，偶尔有夜鸟飞过，像自由滑过的风，它们和夜空下所有的生灵一道，正侧耳倾听一场别样的演唱会——那色彩的配合和情绪的流动，只有在夜色中才是最率性最纯粹的表达，直抵灵魂的愉悦或疼痛。
“我做了那么多改变，只是为了我心中不变。”歌声带着如水的月色，袅袅入耳来，那旋律和歌词就别有一番意味，像照拂我的月光适时给我偈语。曾记得无数个醒在黑暗中的夜晚，啁啾的夜虫陪伴我的无眠，夜空或皎月当空、繁星密布，或雷电交加、狂风暴雨，它透过窗户望我，我的眼神却被繁杂的百味生活所困扰……许多年以后的今夜，我才忆起，在那些月色皎洁或者黑雨翻飞的夜里，只有夜空有情有义地陪伴着我、抚慰着我，一起感同身受，它是我的旁观者，也是我思潮涌动的参与者。而每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它的黑暗又销声匿迹，将繁星或者风雨席卷一空，曙光第一时间以优美的圆弧提示我，让我重新觉出天空宽容的气质，广博而淳厚，恰好让我在早晨八点钟，迎着曙光从容地走在上班路上。黑夜过后，总会有白昼代替，这是天空的执着；而只要坚定自己内心的方向，却又始终保持一种豁达，与所处的境遇同频共振，又何必在它变与不变之间迷惘呢？
深夜放大了耳朵的功能，我在静谧的夜空下聆听——月光流泻的声音，繁星舞蹈的声音，秋虫打瞌睡的声音，群友飘出很远却落在心上的天籁之音，它们都被月光安抚得温顺。我打量着越来越潮湿的夜空、让我最难表达喜恶的夜空，原来有我最渴望接近和享受的气息：宁静、笃定。夜空之下并未落进一丝一毫的邪心恶念，同样，也不会有我臆想中的善解人意。它历经四季更迭、风霜雪雨以及星移斗转，却始终包容一切、原谅一切，它变了，它不变，它以不变应万变。极致的黑暗在某种程度上一直有着极致的赤诚，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我不仅摆脱了对夜空的惧怕，且与它相见甚欢。每个人倾其一生都在寻找某个出口，夜空就是我内心的一个出口，它或以一身的繁星朗月、狂风暴雨或干脆以一腔纯粹的黑，给我坚定的安慰或者沉默的陪伴。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的难道不就是这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