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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14日

岩脚,祖先的路

从山顶俯瞰沙湾。 方君才 摄

航拍岩脚,岩脚尽收眼底。 裴 涛 摄

红枫层染的岩脚村庄。 裴 涛 摄

一条通往黔山之巅的“天路”。 方君才 摄

方君才

野樱花在我心里谢了无数回,金盏菊在我心里盛开无数回……直至酉水瘦了下来,红枫层染那个叫做岩脚的村庄,方才偷得浮生半日闲,一路向西,得近山水。

要去的地方不远,今湖南保靖县西,碗米坡镇有古名黔山者,山大且陡,多名木古树。《元和郡县志》卷三十载:“三亭县(今保靖),黔山,在县西五十里。后汉时陆康伐蛮假此,即祷请为援,诸树木皆有人马之形,因平群寇,改为武神山……”

岩脚,恰是黔山一隅,在兵家上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蛰伏在悬崖之下,与首八峒村一道同沙湾村隔河相望,形成咽喉之势。也就是这样一个山水叠加的台地,除了观云看雾赏风光之外,还是钩沉索隐再现历史的好所在!

因得酉水之便,旧时地处航运繁华地段的沙湾和首八峒,从来都不失为八峒之首的宝藏,自然成了土家先祖八部大王生养的国度,成为土家族文化的发祥地。几千年前,浪漫而悲壮的祖先荡着山藤从悬崖攀援到山顶,荆棘划破了粗布衣裳,他们却凭借天堑厮杀征战,在岩脚之巅完成了一个部落酋首对世界的所有的想象。

从八部大王庙遗址现存截石碑上的阴刻文字依稀可见:首八峒,历汉、晋、六朝、隋、唐、五代、宋、元、明,为楚南上游……故名为八部者,盖以威我镇八峒,一峒为一部落……字里行间,无不衬起此地人文历史的厚重之境。

悠悠万物,静默如迷,一个土家的王,在这方山水游离几千年,留下永远的传奇。

这是岩脚的前世。

世代蜗居于此的百姓,自称密基卡(土家语意即本地人),每每喝酒,定然要豪放地端着大土碗高呼:惹胡朵、惹胡朵(土家语意即喝酒干杯)!而今,村子里的人大多不再用母语诉说,在静下来的时光,我们却总能找得到原住民那份见素抱朴的沉稳和宁静。

譬如岩脚,一个悬挂在悬崖上的村庄,关于它的诗和远方似乎有些乏善可陈,哪怕是冠以“铜铃舞的故乡”,并不能给人们的生活带来真正改变。他们体内流动的血脉依然是“嚯驾莫怕”的湘西气概,因而在这个老村产生了强大的内生动力,长成了在黄土地刨食却又别具一格的向上模样。然而,和山下的几个村庄相较,望山走死马的岩脚仿佛又有些鸿蒙初开的样子——

走进岩脚,鸡犬相闻,村寨上空似乎被树冠所包围,空气清新自然。二三十户人家,并没有因为偏远的自然条件而逃离故乡,中壮年以上的人们选择留了下来,该务工的时候出门务工,该种地的时候回家种地,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寨中也有小店,卖烟卖酒也卖酱油,店主通常不在家,忙着在地里头浇水种菜,却在大门上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若有需要,一个电话就飞奔赶来为你服务,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让你感慨万千。

这是岩脚的今生。

我们在车的后备箱拿了些面包、压缩饼干、瓶装水等补给,正准备徒步攀缘,一对耄耋夫妇蹒跚地从木屋里追了出来,拿了一篮子的板栗和核桃,硬塞到我们的口袋,递给老人钱,遭到拒绝不算,还弄得大家一脸泪。也有热情好客的村民,从我们从未见过的山荔枝树上,摘下满满一捧果子,让我们品尝。那果子极软,含在口里,稍一用力,红色的汁液便顺着嘴角流出,甘甜中带着一丝酸涩,有些像泪水的味道。

这样纯粹而淳朴的民风既是高蹈的又是及物的,既是面向整体的时代精神大势又是垂心自我渊薮的浩叹,它治愈了我的一生。

向导是岩脚早年走出去又辗转回乡的商人向吉明,个子不高,极为善谈。那年他说要沿着祖先走过的路修一条“天路”,让所有来到首八峒的游客,沿着这条路走到岩脚的山巅,从海拔888米的地方,360度无死角触摸酉水河中段的全景,包括黔山万物。他的妻子说“要修路也行,除非你背我上黔山”,一句戏言,却激发了向吉明“聊发少年狂”的斗志,一步一步,一脚一路,他背着妻子攀登到山顶。然后一段一段,一岩一凿,又耗巨资和民工修建了一条三公里长的石板路。

恰似故人归,一万级石阶的天路,却是人间的另一种爱情,向吉明要让乡亲们都捧上旅游碗,吃上旅游饭。或者,他永远走不出岩脚了,正如有的人来到这儿一程,却在心里停留了一生。

石板路曲曲折折,和土家族人一样,它是有棱角的,有的是九十度,有的是六十度,有的是四十五度,却没有迂回的圆弧。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岩脚,追寻祖先的路,我们所看和所听到的,都是这尘世的不言之美和天然滤镜赋予的人间清醒,让人瞬间跌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源世外。

一路向上,有无数的蜂桶藏匿在岩穴,或是不知名的鸟语啁啾,间或那路到了悬崖尽头,又从杉木搭建的简易扶梯从陡峭处延伸了去,无尽的攀爬,令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冬天的风很干净,吹着、拂着、蘸着尘世的酸甜苦辣咸,在天地间描绘一幅水墨丹青。

我们还没看过东风夜放花千树,也没看过宝马雕车香满路,更没有目睹过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到了山顶,却有这样的景致可以直抒胸臆:野花一簇一簇地盛开着,在层层叠叠的花瓣间有“嗡嗡”的蜜蜂钻进钻出;那山间的树,郁郁苍苍,井然有序,多为五株成群,暗合古时“五人为伍、十五为队”队伍兵制,如同八部大王时代孑遗的兵马战魂;更有巨大的野山藤,像不合季节溜出来的蛇,盘桓在石板路上,吓得人一跳,然后拍拍胸,啐了它一口,兀自跨了过去;沿河建筑的村庄、生态公路便在足下,棋盘罗列,是那种无与伦比的水畔乡村。我喜欢的淡蓝色的河流,在山与山之间流动,像是一条银色的发带,绾起她眉间的光风霁月。望向茫茫的河面,几只水鸟飞过,发出高亢的鸣音,沙湾码头不时传来各种喧嚣之声:水声、行船声、人们的吵嚷以及呼喊……嘈杂的话语间,又带着浓浓的乡音,令人云里雾里。

故事书写到顶峰,难免急转直下。

是呵,我们可以因为珠峰危险不去攀登它,可不能因为危险就可以将它诋毁,只要珠峰在那里,就会有想要攀登的人。那些人,便是珠峰存在的意义之一。如同人生,不过上山、到顶峰、下山三重境,起起落落难免尽人意,但人迹罕至处,结伴而行的岩脚之旅总能给视觉带来不少冲击和讶异。天光透过丛林,突然就领悟了“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浩瀚无垠,曾经胸中的那团火不灭,热情不减,每一个登上高峰的人都能够成为最好的自己,从容面对众生。

此刻,我们就站在悬崖的边缘,和那些从石缝伸向云雾里的岩栎一道凝视苍穹。岩栎又名九把斧,民间有谚“青冈麻栗老檀木,不如岩栎九把斧”之说,岩栎树质坚硬,质地密实不沉水,四季常青,据说九把斧头方能斩断,有“树中硬汉”之称。在岩脚的山顶,树径二人合围大小的岩栎有一千余株分布在悬崖峭壁,近九千余丛的小株岩栎散落山间。恰似生活在这儿的土家族人,无论再恶劣的自然条件,再艰难的生存环境,总能不屈不挠地向上生长,伸向蓝天。这画面,滞留在脑海,再也挥之不去。

沿着王府岩坎前行,没有停留,待得越久,越怕这山雾和泪水洇湿双眼。包括半山中,那歇脚的石凳,那挂在岩壁的石屋,那石壁上起舞的倩影,那洞穴相拥的“岩菩萨儿”夫妇,那神似丘比特之箭的纠缠的树根,那酷肖顺风耳的生在半山腰的钟乳石……

下山,是去处,也是归途,却要佝偻着身子拄着木棍,在岩坝下彳亍。沉重的肉身压着半月板,比上山更难,似乎听得见骨肉撕裂的声音。很喜欢导航里的一句话,你已偏离路线,已为你重新规划,请在合适的位置选择掉头。可,这一路的折腾,哪里还有回头路可走?好在山上有风,山下有景,这无数的风景和灵魂一路相伴,听着向导絮絮叨叨的解说,也不寂寞,只是木然地,机械地,移动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双腿。

人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也是一场离别。走下岩脚的大山,站在酉水百里画廊的轴线中心,脑补祖先之路的众生相,仰望两岸对出的万丈崖壁,哦,是了,原来我也曾在那儿,在那悬崖之上,和一阵风云独白,和一只岩鹰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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