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胜国
无缘之人，哪怕近在眼前，也会错过；有缘之人，即使远在天涯，总能遇见。
晚生七十年的我，虽然无法见到沈从文先生，但在我人生的几个关键路口，他总会神奇地“出现”，就像一盏指路明灯引领着我前行。
一
1988年，我考入凤凰县第一中学读高中。那年五月，沈先生永远地离开了人世。懵懂无知的我，第一次才知道凤凰出了这么一个“狠角色”：凭着一支笔，走出大山，闯进京城，成了大名人。
他的成功，点燃了我的“从文梦”，对语文课特别上心，写的作文时常被当作范文宣读。1991年高考，我考入大学中文系就读。
“有湘西凤凰来的同学吗？请站起来！”一天，教现代文学的陈教授开讲前突然问道。大家的目光刷地一下朝我扫来，我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心脏咚咚地加速跳，不敢伸腰抬头，以为犯了什么错似的。
“不要紧张嘛。今天讲的沈从文先生，就是你的老乡啊，一个小学未毕业的乡下人，写出了几百万字的作品，成为一代文学大师，先后两次入围诺贝尔文学奖，实在了不起！”陈教授一边安慰鼓励我，一边声情并茂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沈从文及其作品。
从此，我成了典型的“从文迷”。他传奇的一生、勤奋的创作、优美的文字和动人的爱情，就像磁铁一样深深地吸引了我、影响着我。
大学几年，我阅读了古今中文大量的文学名著，摘抄了无数经典名言警句，写下了厚厚的日记、信札、随感以及习作，多次参加各种征文比赛，加入学校的文学社，极大地丰富了文学素养，锻炼了文笔。
二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家乡一所乡镇中学教书。工作之余，保持着看书、写作的良好习惯，在各类报刊发表了很多教学论文、诗歌散文和新闻稿件。
结婚育女后，我家搬到了县城老街居住。那几年，岳父在南门边界上摆摊做生意，我常给他送饭。走沱江跳岩，进北门，横穿道门口，拐入一条小巷子，必然经过沈从文故居。每次走到这里，我都会放轻脚步，向屋内望望。
2005年，我被调到县委办工作。因陪同领导嘉宾参观，得以多次走进沈从文故居，对沈老有了近距离直观地了解。
在民宅古院众多的凤凰古城，沈从文故居并不显眼，位于城南中营街，中间正屋摆放一尊半身白玉雕像，他戴着眼镜，面带微笑，文质彬彬，形象儒雅。其他展厅陈列着沈老的遗墨、遗稿、遗物和遗照。在一块木制屏风上，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的评语很打眼：旧雨写边城，风行几十春，湘西今非昔，可以慰故人。尤其挂在墙壁上的一幅黑白照片让我印象深刻：沈老走在前排中间，身着深色服装，戴顶帽子，双手反背，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右侧的沱江河，同时似乎又在询问着什么。那是1982年5月，沈老从北京回到凤凰古城，走在接官亭路上照的。而走在他前面引路的那个夹着公文包、左手托腮、神情专注的年轻人，就是我的表叔田儒钦。
表叔一生以沈老为榜样，笔耕不辍，努力工作，生前常勉励教导我要像沈老一样做人作文。在他们的激励下，更加坚定了我从文的志向。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今年清明节前，我再次走进沈从文故居，看到墙壁那张表叔陪同沈老家乡行的照片时，许多往事和感触涌上心头。于是，触景生情，写下了《悠悠“从文”不了情》纪念文章。
三
2019年，因为东西部扶贫协作需要，我被组织派往山东济南市挂职学习。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千佛山下来，走进济南市博物馆展厅参观，看到沈从文与张兆和通信中关于济南的一段话——
“济南给从北京来人印象极深的是清净。街道又干净，又清净。人极少，公共汽车从不满座，在街中心散步似的慢慢走着，十分从容……济南住家才真像住家，和苏州差不多，静得很。有些人家门里边花木青青的，干净得无一点尘土，墙边都长了青苔，可以从这里知道许多人生活一定相当静寂，不大受社会变化的风暴摇撼。但是一个能思索的人，极显然这种环境是有助于思索的。它能帮助人消化一切有益的精神营养，而使一个人生命更有光辉的。”
他乡遇“故人”，我格外惊喜，通过看书查资料，发现沈从文曾经三次来过济南：第一次是在1931年11月22日，因为师友徐志摩坠机遇难，沈从文连夜赶来吊唁，又连夜赶回青岛。第二次是在1937年8月21日，由于抗战爆发，他逃难路过济南，匆匆忙忙，无暇留意。第三次是在1956年10月8日，沈从文以北京历史博物馆工作人员身份考察济南。在这里，他度过了六天清静休闲的生活，济南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而美好的印象。他将在济南的所见、所闻、所感，以优美抒情的散文笔调，写了8封信约15000字给夫人张兆和，后汇集成《济南印象》，成为济南一道亮丽的人文风景。
当时沈从文住的地方叫广智院，是英国传教士修建的，也是济南乃至我国最早的博物馆，建筑极具特色，距离齐鲁医院近在咫尺，旁边另建有一座基督教教堂，看起来庄严肃穆。待我苦苦寻到时，它已经被齐鲁医院的高楼遮住，院落荒凉，正在装修改造中。探问施工师傅和过路行人，皆不知道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叫“沈从文”的人。回头再访当年相关接待陪同人员，也早已作古，往事随风飘逝湮灭。
那天，我站在广智院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沉思良久，不愿离开。也许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天，抑或沈老地下有知，久旱的济南突然飘洒毛毛细雨，淋在我的头上，顿时心生悲凉，感慨万千。
面对厄运与不公，他没有怨天尤人，更没有沉沦，而是埋头研究花花朵朵、坛坛罐罐，著述《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填补了我国古代文物研究的一项空白。
想不到在我独处异地苦闷彷徨时，又是沈老无形中陪伴温暖了我，让我远离喧嚣和浮躁，静下心来做好自己。
因此，除完成挂职任务外，我把精力放在学习研究博大精深的齐鲁文化上，实地考察了蒲松龄故居、老舍旧居、李清照纪念堂、辛弃疾纪念祠、曲阜孔庙、莫言旧居、趵突泉、泰山等诸多名胜和人文古迹，撰写了《舍予春秋颂人民》、《拜读泰山》等系列文章。
四
黄永玉说：“在外面本事用完了，就回来捡一点。”回来即回到凤凰古城。确实如此，凤凰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是中国最美的小城。倘若一游，自然诗情画意萦绕于怀，脱了俗气，沾满灵气，来的不想走，走的还想来。
如今，我离开家乡凤凰已经整整十年。十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家乡的山山水水和人物风情。只要有机会，我总要回到凤凰古城，沿着清清的沱江河两岸，走一走，看一看，去拜谒长眠在听涛山上的沈老先生。
一块天然的五彩石墓碑上，正面刻着他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刻着其姨妹张充和的撰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8句32个字，犹如一本厚重的大书，蕴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常读常新，受益无穷。
“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下到路边，一面墙体刻着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诗。
其实，它也是写给我、写给你、写给天下所有人的。
大师已去，文脉永存。沈从文的人品文品，像那沱江河的清波和南华山的翠色，滋养着无数的人们。
五
在我的眼里，沈从文至少有三点与众不同、影响深远：以善御恶的为人之道、以美写丑的艺术追求和以退为进的处世哲学。他是一个“稀有的善良之人”，用善良和慈悲打败乱世里的邪恶；他的笔下，湘西“美得令人心痛”，丑陋的人性闪耀着美丽的光芒，温暖人心；他淡泊名利，静水流深，润泽万物而不争。此等大爱、大雅和大智，几人能及？！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因为一个人，改变了一生。我要坚持用文字亲吻世界、摆渡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