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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17日

院子里

张明华

院子在斜坡上,很大。方方正正的,如“田”字,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家,依次安置在一个方格里,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娃娃们玩的一种跳子游戏。院子没有围墙,只在临街一面装了栅栏。栅栏也很矮,只及臀部,表面上灰褐的涂料,在浓阴下黯淡,极易使人忽视了它的存在。于是,人们只要稍稍冲刺一下,一跨腿就从院外进入到了院内。

其实,并未进入院内,身处的,是一片玉兰树林。玉兰是广玉兰,绿化时就是大苗移栽,现在株株都有合抱粗,笔挺挺地站立两排,如当过兵的男子。肥厚的叶片一簇一簇,颜色绿得沉重,仿佛随时都有下坠的危机。起风的时候,这些叶片如千万把利刃,把风切割得呜呜叫唤,而一些狡猾的风,则从叶片的缝隙中穿过,从树干间绕过,顺手还带走了枝丫间的蛛网和树皮上的尘埃。广玉兰的后面是一道两人多高的堡坎,用山中的麻石砌成。最初,刚下山的石头很年轻,皮肤上装点着浅蓝和钛白,其间还有无数金色的小点遇到阳光就眨眼。如今,经历了日晒风吹,仿佛已入中年,更像一幅挂在岁月深处的旧幕布。几根不知从何而来的爬山虎,骨瘦嶙峋左顾右盼,那些枝条,恰如秃笔焦墨,力透纸背的线条浮雕般地凸显在这灰幕上,几张透红的叶子如工笔,让人惊讶和欢喜地要叫出声来。堡坎的顶端,是一排迎春花,枝条纤细交错,若是冬天,光秃秃乱糟糟,有些铁丝网的模样。在迎春花和办公楼之间,有的是樟树,有的是栾树,有的是雪松。四个方格里都有樟树,它们是院子里的王,树干粗、树冠大,一株树要占据四五株树的面积,无遮无拦地显示着气势和排场。最多的是栾树,栾树萌发晚,落叶早,一年中有一半时间都是光着身子的,但修长的树干和向上的枝条,给人一种自励的好形象。雪松是沿着去停车场的路边栽种的,像一排绿塔,极易让人联想到庄重、肃穆甚至宗教、神秘。竹有一丛,本地绵竹,它没有四处延伸的竹鞭,新竹从老竹的蔸上长出,一代一代,好多年过去了,盘踞的地盘也不见扩张多少。竹竿是挺直的,竹梢都在顶端向四方弯垂,极像一枚绽放的绿色烟花。其余的,还有桂花树、红叶石楠,全都葳葳蕤蕤,似乎很悠然满足。院子的尽头是碎石山,泥脚很浅,舶来的桉树却扎下了根,树干光溜溜,横斜出来的枝条也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树叶一簇簇下垂,即使艳阳天里,也如同重彩的国画。

这就是园林嘛?是的,院子里就是一个园林,但更是一个花园。

早春三月,迎春花的叶芽还在慢吞吞地考虑是不是该出头时,那花骨朵就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只一日,那明黄的花色就分外抢眼,嘻嘻哈哈随风摇曳。于是,那块旧幕布就映射了一年中最喜庆的镜像,用招摇的颜色和近乎夸张的姿态邀请蜂蝶,也邀请煎熬了漫长一冬的人儿。

五月,阳光笑嘻嘻的,细雨轻柔柔的,沉睡的广玉兰做了一个梦,梦境里,一双手温柔地从它的每一寸肌肤上拂过,它颤抖的灵魂,慢慢绽放,舒展成了满树的花朵。花朵硕大,如莲,香气清幽,也如莲,广玉兰那个婉约的别名“荷花玉兰”怕就是这样得来的吧。多年前,我邻居庭院里也有一株高大的广玉兰,老爷爷博学,说广玉兰的花朵能祛风散寒、行气止痛,只要那肥厚的花瓣掉落,他必捡拾起来,清水洗过,白天暴晒,晚上阴干,如此几日,待花瓣全干了就收入布囊中,以备他人之需。我离开那地已经二十年,今春路过,那株广玉兰比以前雄壮了许多,树冠上堆积着花朵,树荫下堆积着花瓣,只是那位拾花晒花为药的老爷爷,已经不在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注意到樟树的果实,青涩时如豌豆,绿碧绿碧的,成熟时如黑豆,油黑油黑的。我办公室在四楼,启窗而观,一株樟树蓬松的顶冠就迎面扑来。大约是五月底或六月初,忽然有隐隐约约的香气,丝丝缕缕地,仿佛来自天堂。使劲地深呼吸,那香气就顺着管道在五脏六腑里流窜,然后又汇集于脑门,给人一种大梦彻醒之感。如一只被香气绑架的蜂鸟,我扇动着搜寻的翅膀,终于发现那香气,竟然来自于樟树的花朵。樟树也开花哎,而且是腋生!那些圆锥形的花序,从叶子和枝条的腋窝里长出,一些绿白,一些淡黄,细小的花朵还有细小的绒毛。无论是园林里栽种的,还是野外生长的,樟树实在是太高大了,而花朵却是如此细密,难怪人们看不见哩,而我,却可以倚在窗前,与它对视和私语。读高中时,学校的操场中央有一株极大极大的樟树,极大到什么程度呢?反正我们十多个学生都抱不拢来,在下面打篮球、打排球也一点没有阻碍。城里新建了电影院,不知是谁的主意,这株极大极大的樟树被放倒,用锯下的板材做了整整一个电影院的板凳。回想这么多年来,我们干了多少傻事呀!

栾树的花,开在深秋。在高高的顶冠上,成簇成串,红红的、紫紫的、黄黄的,大约是精灵们悬挂的小灯笼。可有什么值得庆贺得哪,在这个暮秋时节!这里的栾树因为成林,为了得到阳光的青睐,一个二个都拼了命地向上向上,所以,树木虽高却不大,除了树冠之外,空空落落的。但地上自成世界。多年的落叶铺垫其上,柔软如毯。一些花枝不堪重负,地毯上到处散落着折断的花枝,这才发现,那些花朵,远看像灯笼,近看却是一个缩小版的杨桃。花瓣壁厚厚的、肉肉的,摸上去如同摸耳垂一般舒适。轻轻地剥开,里面包裹着微小的褐色种子。举目望去,地毯上那些瘦弱的绿色,居然是栾树的幼苗。原来那些挂到天上去的小灯笼,是为此庆贺啊。不过,这些看似在父母襁褓包裹下的幼苗,是难见天日的——它们的父母都在为那一丝天光的垂怜而绞尽脑汁,哪里还有它们向上的机会和空间!那天,为了侯会,我独自在栾树林里踟躇,却遇见了一位葬花人。这是位行将老去的男人,整个脑袋如同大西北,顶上植被稀疏,脸上沟壑纵横。干瘦的身躯在林间移动,如一截行走的枯木。他把栾树的花朵聚成堆,前一堆、后一堆、左一堆、右一堆,面前还有一大堆。他蹲下来,和花说话。为什么流泪?心痛。为何心痛?为时光不再,为爱的刻骨。他喃喃自语,轻言细语,但每一个字都如坠石,带着轰隆隆的呼啸,把我的心也砸得稀烂。

桂花比栾树花稍早,一齐开放,轰轰烈烈,因为滥见,所以俗气。红叶石楠的花也是密密匝匝的,但香气清远,多少还给人一点清丽的怀想。在去停车场的拐角处,我与一株西府海棠撞了个满怀,在深秋这个小阳春里,绿叶飘尽的枝头,居然东三朵西两朵地点缀着花儿。又一阵风吹来,广玉兰在鼓掌,樟树在议论,栾树在喊叫,绿竹在舞蹈,西府海棠哩,则在我的臂弯里朝我仰起脸庞,嘟着小嘴在微笑。哦,我明白,我一直不知道这里还有一株西府海棠,我漠视了它的春天,在这暮秋将尽时节,它用心血浇灌出花朵,来完成在这趟生命旅途里与我的交集。我伫立在花前,无言。

院子出口的那面墙,升天者的讣告贴在那里,升官者的公示,也贴在那里,所以大家都称之为“两升墙”。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却总是这样快快乐乐的。就像院子里的那些树、那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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