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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17日

赶 场

殷世洪

湘西人把赶集叫做赶场。普通是五天一场,一些大的集市是三天一场,更有一些县城级的是百日场,也就是天天都是赶场。

赶场日是湘西人的节日。到了这一天,十里八寨的老乡们把平时积攒的农副产品带上,赶着牛、挑着猪、背着鸡,蛇皮口袋里装着平时舍不得吃的板栗、柿子、山货,猎人们则把这几天打到的麂子野鸡扛在肩上,阿婆们把做好的针线活、甜酒、糍粑背上……人人起个大早,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早早的炒了一碗剩饭吃下,天麻麻亮就结伴出了寨子。到了场上,把带来的东西一卖,换成了现钱,然后满场去逛,除了买一点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就是选上一两样稀奇古怪、山里没有的玩意儿,像给孩子买一个变形金刚、给心爱的姑娘买上一方漂亮的纱巾;逛累了,吃一碗粉面,喝几口油油的面汤,里面加几个油粑粑,有滋有味地慢慢嚼着,有酒瘾的来上二两苞谷烧,这就是中饭;最后割上两斤肉,买上几块豆腐,给老人、小孩买点糖或者油粑粑,哼着小曲,结伴离开集市,在蜿蜒的山路上聊着集市上见到的新鲜事,不时留下一串爽朗的笑声。

在湘西,大人小孩都喜欢赶场,大人们通过赶场实现物资的交流,小孩子通过赶场买到自己喜欢的图书玩具;老年人赶场吃点粉面油油肠子、和邻村的老庚扯扯闲谈,年轻人通过赶场结识自己心仪的姑娘,约定月圆之夜的相会。

然而我对于赶场,却有着深深的忌讳,一提起赶场,内心深处便是一阵阵的痛。

1970年的时候,我刚读书,跟着当小学教师的母亲在泸溪县潭溪镇一个叫松柏潭的小村子里生活。那是一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一度连食盐都很难买到,村里的人个个面黄肌瘦;孩子们到了冬季,连一双像样的棉鞋都没有,很多孩子因为营养不良,变得头大脖子长……

离松柏潭15华里,有一个叫河溪的集镇,这是峒河边上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小镇,出产的香醋在湘西首屈一指。但是在1970年的时候,这个湘西的百年老场也是一穷二白。鸡鸭鱼蛋属于稀罕物,场上连卖粉面的小摊都没有。当时粮食是计划供应的,而粉面是粮食做成的。离开这些东西,真不知道乡下的集市还能有些什么东西,赶场的人非常少,可以说寥寥无几。但那时到河溪去赶场却是我的梦想。母亲是教师,每个月有二三十元的工资,我可以在她赶场的时候得到一毛钱的水果糖,或是一斤乡下产的酸李子、枣子,在那个年代,这就是神仙过的生活了。所以每个星期我都在计算着,看看赶场日是不是在周末,如果恰逢这两个日子重合,我就可以跟着母亲去赶场,不然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赶场日从眼前溜过。

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我终于盼来了跟母亲赶场的日子。母子俩起了个大早,踏上了去河溪赶场的路,当时是不敢奢望能搭车的,公路上也没有什么车,有时候一两个小时才过一辆车,15华里的路足足走了两三个小时。到了河溪场上,逛了几个回合,什么东西也没有卖的,我依稀记得母亲买了三四蔸莴笋提着。这个时候临近中午,五六岁的我感到肚子饿了,嚷着要吃饭。母亲无法,只好带着我去河溪场上唯一的一个公家开的小饭馆,准备去吃点东西。当我们走到饭馆门口时,我看到了我这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场景,我的两个同学每人拿着一个破碗,走到正在吃饭的人面前,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嘴里低声下气的说着:“行行好,给一口饭吧。”其中一个叫老二的同学可能是把碗伸得近了一些,被一个吃饭的人粗鲁的一挥手,碗飞了出去,画了一个弧线,掉在地上,碎了……我那同学见到碗被打碎了,扑上去抓住那个食客的手,嚷着:“你赔我碗,你赔我碗。”那人大手一扬,我的同学被重重地掸在地上,鼻子里流出了鲜血。母亲见状,扑上去拉起孩子,大声地质问那人:“你干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啊。”那人见惹了祸,放下碗筷,跑了。母亲把我那同学搂在怀里,擦干脸上的血迹,拍拍身上的灰土,轻声地说:“老二(那同学的小名),我们回去。”然后就拖着我们往外走。刚走出几步,我那同学忽然挣脱母亲的手,跑回桌子边,端起刚才跑了的那人吃剩的半碗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母亲一下子愣住了,怔怔的看着那孩子,然后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见妈妈哭了,也跟着大哭,那孩子见老师哭了,以为自己闯了祸,放下筷子,无助地看着我们……

那次赶场回来的路上,母亲一直在流泪,一直流、一直流。我不懂她为什么流泪,年幼的我只是陪着母亲一起哭。从那以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带我去河溪赶场了,过了几个月,母亲工作调动,我们就离开了那个叫松柏潭的地方。五十年过去了,当我终于能够理解母亲当时的无奈时,母亲却早已瘫痪在床,但她还不忘问我:“你上班的时候路过河溪、松柏潭,那里有变化吗?老二他们吃得饱饭了吗?”我无言以对。我虽然常常路过那里,却从来没有下车看过。不过我想,如今日子变好了,老二他们也应该像我们一样,日子越来越好吧。不过有些习惯,却嵌进我的脑子,一辈子也无法改变。比如不管有钱无钱,我都见不得浪费粮食的行为,有时为了孩子吃剩的半碗饭,我会大发脾气,搞得一屋人莫名其妙。

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当看到浪费粮食的行为,我就想起那脸上挂着血迹、大口大口刨着别人吃剩的半碗饭的老二……不知那偏远的乡场如今变好了没有,不知我那苦难的同学老二是否过得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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