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龙
在他病倒的日子里,一天,他忽然叫儿子把药箱里那本手板宽、泛黄卷了边的记账本拿来,一把丢进了通红的老树根火里。他的儿子一时愣在那里,急忙想去救回的时候,他叫住了儿子:“有钱,乡亲们自然会还上;还不上,何必让乡亲们心里有挂碍呢。”听寨上人说的,后来出现了乡亲们在他病床前含泪打欠条的情景。
他是村里唯一一名村医,赤脚医生,姓康。那时我常想,如果他走不动了或者他不在了,村里靠谁人来给大家看病呢。在我的记忆里,康医生时常穿一件青色的衣裳,脸较消瘦,长着胡茬,背有点驼,常背着一口被药品挤胀得变了形的,磨损得光滑的药箱,在故乡蜿蜒的山路上高高低低地走着,那口药箱上的十字形标志十分醒目。这是他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
康医生不苟言笑,似乎极少看见他笑过,也好像从来没对谁生过气;他说话慢,做事也慢,总是慢条斯理的。他时常在乡里走村串巷,我那时在村里读小学,上学或回家的路上,经常可以碰见他,看见他孤独而疲惫的背影匆匆而过,我能隐隐闻到他身上的药水味道。
说起来,康医生和我家还有层亲戚关系。那时,我的祖母上了年纪,身体不好,他来我家的次数就比较多。时常看见他仔细地为祖母看病,然后慢慢打开他那口变了形的十字标志药箱后,屋内就弥散了一种淡淡的药品味道。他细心地用酒精给玻璃药剂瓶子消毒,小心地敲碎玻璃瓶子的盖子,慢慢地把药剂吸进针管里,再慢慢地挤出管里面的空气,在注射之前再看一眼玻璃药剂瓶子。那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碎了的玻璃瓶子放在他的药箱里,而不是把它扔掉;后来我才明白,他怕随意乱丢的碎瓶子会扎伤人的脚,那时大伙儿都爱赤着脚板走路。
康医生不但会看大人、老人的病,也会看小孩的。寨上一小孩生病有一段时间了,孩子的父母也找了一些人看病,结果没什么起色,过了一段时间才去找他,他摸了摸孩子的头,看了看孩子脸色,说怎么拖了这么久呢。他拿出一个注射针头,小心地挑破了孩子的指关节,有一些黄黄红红的汁液流出,不多久孩子的病就痊愈了。他还会一点中医,比如拿脉、针灸等,我祖母那时经常膝盖疼,就是他给扎的银针,膝盖上扎满了银针,吓得我们小孩只敢躲到远远的地方看,让人意外的是祖母则满脸轻松,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那时,寨上的孩子都怕他,看见他进村来了都躲了起来,特别是打预防针的时候。一些孩子打针的时候哭闹,甚至还会用一些村野话骂他,弄得大人很是尴尬:“小孩子不懂事,您担待些。”康医生不紧不慢地说:“小孩子呢,有什么要紧的。”村上的大人们都很尊重他,比如看病到了中饭、晚饭的时候,都留他吃饭,两个荷包蛋、几片腊肉,那个时候农人自己舍不得吃,只等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才拿出来。
康医生总是随叫随到,不管白天或者黑夜,不管刮风下雨或者烈日炎炎。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一位同伴的父亲病了,他叫上我和他一起去找医生,医生是在另一个寨子,离我们村有四五里路。我们找到医生家的时候,他的家人告诉我俩他在另一个寨子给人看病。于是,我俩又摸黑到了那个寨子找到了他,他正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给病人看病。他问明我俩来意,又问了问病人的病情,说:“我看好了这个病人就过去。”大概是凌晨两点多,他才和我俩往我们寨子赶去,我只记得当时夜里飞沙走石、树影摇晃、月光暗淡。他为同伴父亲看好病、用好药的时候,天色已然东方露白。
康医生看病从来一视同仁。我的邻居是一个年轻人,因为炸山石不小心把手掌炸烂了,还炸断了手指,他家里穷看不起医生,就找来草药医生医治,但效果不好,伤口化了脓。康医生得知了消息后,主动上门为病人医治。这家人看见他进门来,十分感动地说:“我都没脸见您,上次还欠您的医药费呢。”“钱不钱的,病人的伤势要紧。”他摆了摆手说。接着,他细心地为病人清洗伤口,然后敷药、缠上绷带。从这以后,康医生坚持每天上门两次为病人清洗伤口、敷药,早上一次,晚上一次,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这一坚持下来就是两个多月,直到病人的伤口痊愈。
我曾见过他的十字标志药箱里,有一本手板大小、卷了边泛黄的小本子,里面记的是寨上人看病欠费的账目。寨上有很多人看病欠了钱,他都一如既往地给别人看病,炸伤手的邻居在治愈后的好多年还欠着他的医药费,也不知后来是否还上了。因为欠医药费太久还不上,寨上一些人见了他都绕着走,甚至还不敢去请他看病。康医生得知了这个情况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次回家,听母亲说他去世了,当时我愣了好一阵子。我又想起他背着十字标志的药箱在故乡山路上行走的背影,还有那个陪他出诊的冬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