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华
向晚的云霞尚未燃尽,一弯新月就挂上了蔚蓝晴空。
竹篾席挟在胳肢窝里,右肩挎着茶水壶,二坨爹每走一步,脚下便扬起一缕细黄的灰尘。他嘴里含着草烟,“吧、吧”地吸,独自一人向黑湾走去。
“二坨爹,今晚你别守水了,还是到屋睡个冲天觉吧。”刚到黑湾口,好吃懒做的巴子四妹正好骑辆崭新的摩托车赶场回来,奶声奶气对二坨爹说。
二坨爹听了一副苦瓜脸,没吱声。
白天太阳的余热未曾退却,一阵阵热气从稻田边的草丛里、沙石间袭来,叫人头晕目眩。二坨爹用手揩一把汗水,便顺手摘下头顶缺边的草帽,边走边扇风,依然默然无语。
“老把式,老把式,过来搞杯烟。”一些筑坝赶水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手机,跷着二郎腿在花桥上歇凉聊天,还不时哈哈大笑。
二坨爹从花桥上路过,看都懒得看他们。他真有些不解,如今的年轻人,日夜只晓得玩手机,稻田干了,庄稼枯了,都无动于衷。
随即,二坨爹走进了黑湾。
黑湾里一丘丘稻田紧紧挨着,一眼望不到尽头,快要泛黄的稻子,密密匝匝地垂着谷穗儿,淹没了稻田之间的界限。抬头望去,黄昏的田野一片无精打采,懒虫在田边树林里起劲地唱着千篇一律的歌儿。眼看大片大片到手的“银子”就要变成炭,二坨爹不由得心焦起来。
入夏以来,天没下一滴雨,黑湾的蚌塘沟早已断流。每走一段路,沟里便堵有小水塘或挖有小水坑,这些靠日日夜夜蓄积来的沟水,低出稻田几人高,要一瓢一瓢地舀,一水桶一水桶地挑,才能流进裂开嘴的稻田里。
二坨爹每天就是这样,凭着一把硬骨头,起早摸黑,把细小的沟水蓄积起来,然后一桶桶挑人稻田里,夏夜,为了多积点水,他夜夜守在水稻田边。
二坨爹走到田边,在一块靠水沟的草地上坐下来。晚风开始起了,从黑湾吹来,拂过一丘丘稻田,掀起层层不息的稻浪。
他铺开席子和被单,铺开一天的疲劳,在余热未尽的焦草上,一躺便睡出了满天星光。
满天的星子,眨着眼睛,像远古的象形文字,零乱地罗列在晴朗的夜空;遍地的蛙声虫鸣,演奏着季节的生机和成熟,被阵阵夜风传得很远很远……
二坨爹难以入眠:四年前,二坨上大学那会,也正遇天旱,二坨离家时,望着缄默的父亲和开裂的田地,淌下了一行泪水。后来,别人老夸二坨爹搞得狠,苦起来有劲,二坨爹听了,心里甜甜的,鼻子也酸酸的。
半夜时分,山野的气温开始降低,低垂的草叶渐渐被溅上了露水。二坨爹拽起被角,把伸在外面的手缩进被单,白天挑了一天水,浑身骨头在夜里有些隐隐酸痛,像被什么东西棰过似的,却有一种莫名的舒服和软绵。
就这样迷迷糊糊了一阵,冥冥中似乎有“嗡嗡嗡”的轰鸣声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回荡旋绕。睡意朦胧里,二坨爹似乎看到了清亮亮的沟水,听到了“哗哗哗”的流水声……
上了年岁的人,总是瞌睡浅。不一会儿,二坨爹又醒来了,他睁开眼,坐在席子上,把双脚伸进被单“吧、吧”地吸烟,侧头看看身边的水沟,依旧是一沟干起白灰的石头。
卷起被单席子,踏着暗淡的星光月色,二坨爹失望地向寨子走去。他想早点回家,不然天一放亮,肯定又是火辣辣的大太阳。
“巧呀,吓到我了!”不曾想,刚到黑湾出口,二坨爹和一个打着手电筒的人撞个满怀,他还以为那是一个捕捉青蛙的人呢,待眼一看,原来是隔壁的吴村长。吴村长见是二坨爹,忙放下手里提着的柴油壶儿,兴奋地对他说:“二坨爹,不要守水了,昨天,县政府为支援乡下抗旱,派人给我们村无偿供应抽水机,昨夜大伙就急着把抽水机安装好了,现在就放心等待收割啦。”
二坨爹一听,不知如何是好。他扔下手里的席子,说了句“好家伙……”便消失在黑湾深处的夜色里。
鸡还在远处的村子里一遍一遍地叫,眼前的田野显得宁静而清新。在他们的前面,在那田野的上空,此时正有一片红霞挣脱浓重的云雾,慢慢升上晴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