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山里人 图/ 向民航

世界上的事就有这么奇怪，笑，不一定是欢乐；哭，不一定是悲哀。从小生长在土家山寨，本民族的习俗时常熏染着我。而以那动人肺腑的“哭嫁”场景，最让我感觉亲切和欣慰。

记得，在我曾居住过的龙山县马蹄寨，是个至今仍保持着说土家族语言的地方。当然，那里的“哭嫁”习俗，变化也不大。如今，“哭嫁”还成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每年的秋冬季节，便是土家山寨最欢乐热闹的日子。这日子，东家忙着起新屋，一阵上梁歌，一阵鞭炮声，从屋梁上丢下来的粑粑糖果，打得人心花怒放。其实，起新屋也是为了接媳妇。

此时，西家正忙着嫁女子，堂屋里摆满了嫁妆，大门窗口贴满了对联，红红的嫁妆和红红的对联，连接着火红的日子。虽说，现在是新事新办，但“哭嫁”的传统还是不能丢。

到了日子，我准备去马蹄寨，因为要“哭嫁”的是我的侄女。去前，我就听人说过，在马蹄寨，“哭嫁”对于女子来讲，至关重要，“哭”得好，受人称赞，一生荣耀；“哭”得不好，被人耻笑，说这女子傻，不在行。

因此，女子长到十二三岁时，便会跟着出嫁的女子去陪嫁学“哭”。有的父母还请“哭嫁娘”教女儿“哭嫁”。十四五岁的女子们常常邀约，悄悄躲在吊脚楼上学“哭”、试“哭”，或在上山砍柴溪边洗衣也切磋“哭”技。“哭嫁”的时候，她们还会“数七数八”、“比山比水”，“哭”得动肝动肺，那情，那景，纵是铁石心肠，也会凄然泪下。

秋冬季节，一路艳阳高照，车过惹巴拉，再过洗车河，翻过栗子坳便到了马蹄寨。当我走进侄女家中，屋内早已聚满了亲戚朋友，唯独不见侄女。大嫂告诉我，侄女和寨里相好的姊妹们在厢房里。

未及厢房，便传来了“嘤嘤”哭声。怎么？侄女的出嫁日还有几天，就生了哭声？侧耳细听，侄女是哭一声，唱一句，有几句我是听得真真切切：

“同坐娘家十七八，

一个水井喂养大。

小时一起去读书，

长大常说悄悄话。

上山同路去砍柴，

厢房同灯来绣花。

哪晓得，

好嗨好嗨嗨不久，

姊妹快要分了手

……”

侄女见我进来了，马上转涕为笑，同房的姊妹们也擦了眼泪，开始有说有笑地讲起白话来。陪侄女哭嫁的女子一共有九个，马蹄寨人称她们为“十姊妹”。

我问侄女：“你这就开始哭嫁了？”

侄女莞尔一笑：“是哩。有些个哭嫁，比这还早，提前一月、半月的。只是现在谁还当真，做个哭样子就是了。”

“怎么！还假装哭？”

“叔叔，你在里耶就不知道吧，这叫哭比笑好，也是一种乐趣。”

“哟！这也成了一种乐趣，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望着笑容满面的侄女，我茫然了。

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侄女的出嫁日很快就来临。侄女先是在厢房里梳头打扮，马蹄寨的人叫“上头”。一般“上头”多为婶娘伯娘执行，今天，给侄女“上头”的是她的一位婶娘。

这位“上头”的婶娘，看年纪不过三十岁，显得很成熟，也打扮得很漂亮。侄女告诉我说，她这位婶娘很能干，是村里的妇女主任。

虽然，她反对那些繁琐礼节，但来“上头”也是赖人情不过。

漂亮的婶娘把一切准备停当，便开始给侄女“上头”了。此时，侄女也就丧着脸，哭开了：

“我的婶娘哎，

先前梳的是一条龙，

今日梳的是重上重；

先前梳的是一条线，

今日梳的是团团旋；

先前辫子打得麻花儿纽，

今日头发盘得粑粑儿髻。

扯了眉毛变了样，

盘了头发改了相。

……”

哭着哭着，侄女竟“扑哧”一笑，结果被进房来的她的母亲看见了，对她好一阵抢白。待她的母亲走后，我问侄女：“你笑什么？”

侄女擦了擦眼泪，调皮地说：“哭着哭着，忘了词，怎么会不笑呢？”于是，给她“上头”的婶娘和我都笑了。

哭罢“上头”，接下就是“哭父母”，也是整个“哭嫁”场景中最为悲凄的一幕。侄女由她的婶娘牵着，走进她的父母居室，然后，“扑通”地跪拜在双亲面前，装着腔儿，便“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的爹，我的娘，

女儿的牙齿还没长齐，

女儿的头发还没长长。

渍麻纺纱还不会，

一担水也挑不起，

一捆柴也背不回。

你们为什么，

咬着牙狠着心，

要把女儿赶出门

……”

于是，侄女的母亲用“我劝我儿莫伤心，人家父母会把你当命根”的话，来安慰侄女。一个怨，一个劝，诙谐风趣，情意缠绵。然后，侄女反哭道：

“我又不是人家生，

人家不可怜；

口把你当儿喊，

心里把你当丫环；

苦了累了受不了，

谁人给你来帮忙。

嘤嘤嘤嘤，

我的爹，我的娘。”

这一哭，竟是几个时辰，如泣如诉，凄凄切切，生动感人，一屋子看热闹的人，脸上都挂满了泪水。此刻，便有人出来劝侄女和她的父母了。经过众人一阵劝慰，双方才停止了哭声。

这时，脸上还留着泪痕的大哥大嫂，便一把将我拖进屋，说是侄女要“哭”我了。我毫无准备，不知所措，只有硬着头皮应对。侄女在她相好的姊妹们扶着，从屋外来到我的面前，跪下来拉着我的双手，“嘤嘤”地哭了起来：

“今日叔叔坐在上，

明早花轿抬过堂。

此去何时再见您，

天高路远望断肠。

注意身体多保重，

女儿劝您少劳烦。”

此时，我的脑壳里一片空白，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侄女。她和她的姊妹们哭了一阵，情真意切，哭腔悲凉，我的眼泪也怆然而下。

等到我们叔侄俩哭完，侄女脸上的泪还未及擦干，她就奔出门去，邀她的几个从外面打工刚回来的姊妹，打起了扑克“双升级”。我看到这一情形，便一把拖住侄女问道：“哭嫁哭完了?”

“没呢，还有几道手脚。”

“那你还有闲心打牌，不去准备准备？”

“不打紧，我陪她们打回扑克牌，和姊妹们乐一乐，她们大老远的来一回也不容易。”可侄女和她的姊妹们还未打得几圈，她的母亲又来了，把她叫了去。很快，便又传来了侄女的哭声：

“哥哎，嫂呀，

柑子好吃要剥皮，

兄妹好坐要分离；

你们送妹读了书，

十年操了不少心。

今日妹妹要出嫁，

你们的恩情记得清。

……”

原来，在外地的侄儿和侄媳也回家了，来参加侄女的婚嫁，侄女与她的哥嫂“哭别”，爽直袒露，真诚表白，可谓款款数语，情真意切。“哭别”哥嫂，已是黄昏时候，远远地就传来了“乌哩哇啦”的唢呐声，是接亲的队伍来了。

走在接亲队伍前面的是两位中年汉子，一位拿一把雨伞，一位背着花背笼。这就是马蹄寨人叫的“头嘎”、“二嘎”，也就是整个接亲队伍的领队人。

这当口，侄女一方的内管先生喊了一帮人，在大门口摆下了一张桌子，拦住接亲的队伍。在一旁的侄儿告诉我，这就是“拦门”，双方即兴盘答，天上地下古往今来都可盘。若拦门的人盘输了，乖乖地恭请接亲队伍；若接亲的人盘输了，就得从桌下钻入。

一阵你盘我答，一阵笑语欢飞后，拦门的人拖开了桌子，鸣炮奏乐将接亲的队伍迎进了院子里。此时，只见一帮陪侄女“哭嫁”的姊妹们，一起涌出去，开始找“摸米”，也就是找新郎方的代表。

这些年轻的姊妹们相互怂恿着，将双手沾满黑锅烟，见新郎方的年轻哥哥，就往他们脸上抹。她们大着胆子，也忐忑着心，姊妹们齐心协力在人群中、角落里到处找“摸米”。小半夜时间，她们竟找了十几个，把这些接亲的年轻人个个抹成了“黑包公”。过后我才知道，被姑娘们抹黑的男青年越多越好，说明姑娘们爱上的男青年也多，新郎和新娘也就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忽地，院里响起了鞭炮声，找“摸米”的姊妹们立即撒手往房里跑。原来，是要发轿了，陪哭的姊妹和侄女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先是“哭辞祖宗”，侄女被一班陪哭的姊妹们扶着，走进堂屋，边拜边哭。同时，手里还捏着一把筷子，往前后左右甩。据说，这样做表示娘家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再就是哭骂媒人，这是整个“哭嫁”最搞笑的场景。侄女和她的姊妹们边数边骂：

“女儿今日要嫁出，

嫁出之前心不服。

只恨媒人心刮毒，

张嘴只想猪头肉。

……

媒人是个狗，好吃角色两头走；

媒人是头猪，这头吃了那头敷；

你到他家吃顿饭，

就说他家财百万；

你到他家吃杆烟，

就说他儿要当官。

媒人尽是多多经，

不怕二天烂舌根。”

几番简洁明快、锋利如刺的哭骂，咬牙切齿，愁怨伤心，一目了然，使媒人听到坐立不安，心如乱麻；使围观者听到哈哈大笑，快意盎然。

接下，侄儿进了屋，蹲下身来将侄女背起，就径直往外走。背到大门口，便将侄女放入接亲的队伍里。这时，侄女便开始“哭上轿”：

“女儿上了轿，

爹娘的恩情没报到，

好一比，蜜蜂搬了花，

蜜蜂搬花空操心；

好一比，燕子衔泥，

燕子衔泥白费力。

鸡娘空把鸭儿抱，

阳雀出世苦画眉。

……”

等侄女哭罢，准备上轿，随我一同来参加婚嫁的儿子，便上前与他的姐姐辞行。谁知，她将他拉住：

“我的弟，我的弟，

姐弟今天要分开；

弟在城里搞工作，

姐在沟里把茶栽；

今日分开没赠的，

就给弟……”

没等我的儿子反应过来，只见侄女一个响吻亲在了他的脸上，然后放开他，丢下一路“咯咯”的笑声，跟着接亲的队伍走开了。继而，侄女还回过头来挥挥手：“叔叔、弟弟，有空进沟来做客。”

这时，天已露出了鱼肚白。望着渐渐远去的接亲队伍，送走了调皮的侄女，是哟，我怎能忘得了这个“哭嫁”的欢乐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