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骏峰

中国以天门闻名的地方有三处。一个是湖南省张家界天门山，天开巨洞，人间福地，以景色奇绝名扬中外；一个是安徽省芜湖市天门山，两山夹江，如巨门矗立，浩浩长江在此转折北去，山水清奇壮美，因诗仙李白一首《望天门山》千古扬名；一个是湖北省天门市，古称竟陵，茶圣陆羽故里，明代竟陵派文学发源地，是公认的历史文化名城。

其实在湘西苗疆，也有一座奇峰在明清时期被命名天门山，并列入本地“乾州八景”之一，称之“天门叠玉”。这座天门山，就是如今享有盛誉的矮寨坡。

矮寨坡在吉首城西，距市区约二十五公里，是湖南往重庆、四川的咽喉孔道。近年来，地方文化人士将矮寨坡胜迹总结成一句话：“百年路桥奇观，千年苗寨风情，万年峡谷风光。”这高坡上下，有清朝道光年间修造的石板古道，民国时期建设的抗战公路，二十一世纪初期修建的高速公路悬索桥。坡脚的矮寨、德夯等苗寨，凝聚了千年苗族原生态文化之大美。而这两个苗寨之间神奇壮丽的喀斯特地貌景观，是湘西世界地质公园的重要组成部分。

天门山之名，是明清时期乾州文人对矮寨坡的赞誉。从矮寨村口眺峒河对岸高坡，青峰连绵，断崖横叠，白壁之上绿竹丛生，翠色欲滴。重重石壁对称向外张开，形同古代大宅院的八字朝门。石门右边不远，于1937年正式通车、被誉为“公路奇观”的矮寨坡抗战公路从山脚起步，呈“之”字形在陡峭的坡面上连拐出一十三道急弯，如长龙盘旋，穿过云雾缭绕的悬崖到达坡顶。公路上头，离地355米高的矮寨特大悬索桥似彩练当空，跨越近三里宽的大峡谷，将被深谷阻隔、相望不相及的吉首和花垣两县（市）连成一体，更使从长沙到重庆的车程从16小时缩短至8小时。

矮寨坡绵延数十里，“天门叠玉”只是其中一小段点，具体指矮寨上游不远的夯索峡谷这一段。夯索是苗语，夯指峡谷、山沟，索在这里指棕树。夯索即棕树峡谷之意，从地名可以得知，这个峡谷内棕树很多。观赏“天门叠玉”景致最佳所在，是平滩与矮寨之间的中点位置，即现矮寨农贸市场入口处。峒河在这里形成一个大“S”形拐弯，站在河边公路远眺，正前方数里外的夯索峡谷如同一道门缝，左右石壁则似两扇半开的白玉门，峰头翠色与半腰白壁相映生辉，分明白玉翡翠合为一体，睹此美景，让人不禁赞叹古人对文字把握独到，“天门叠玉”这个名字意趣深邃、极具神韵。

夯索峡谷以险峻闻名，清代《乾州厅志》对此有生动描写。乾隆版厅志记述：“天门山，在州西北三十五里，桂折寨南，山高十里，从人面起，望若天门，为杨孟、永绥必由之路。路以石砌，危磴崎岖，层累而上，名曰上天梯。”道光版厅志写道：“天门山，城西四十五里，河水中流，两山回合，石壁鲜洁，高可千仞，状如板扇重叠，璀璨掩映，上与天际。”光绪版厅志更为详细：“轨者山，城西三十五里，盘旋梯磴，路绕羊肠，一将当关，万夫莫过，为乾、永两厅往来要路。道光中，苗人由岩板桥绝壁擘石取路而下，路虽稍直，其险倍甚，下有苗寨名鬼寨。轨鬼音近，苗俗畏鬼，改名矮寨。”

以上文献，除记载的天门山与厅城距离里数有出入外，对天门山景色之壮美、道路之艰险表述一致。从三份文字中，可以看到矮寨这个汉语地名的演变。最开始叫桂折，后来写成轨者，到清朝中期，地方上掌握文字话语权的官吏们出于对苗民的歧视，故意写成鬼寨，经苗民抗议，最终改成矮寨。其矮寨之名，得自天门山，在讨论改名时，有人提议说天门山高踞村前，而寨子矮居山脚底下，就叫矮寨好了，这话得到各方一致认同，从此遂定名矮寨。追溯源头，矮寨汉语地名其实出自苗语音译。在苗语里，矮寨本名“给扎”，给即水潭，扎即汉人，元明以来，随着苗疆逐步开化，经常有外地来的汉人沿峒河而上，在寨前水潭边码头上停留做生意，本地苗民便将这个水潭叫做“给扎”，即汉人驻留的水潭，后来叫开了，泛指整个矮寨。清代对苗疆管治进一步深入，官吏统一登记各苗寨地名时，最常用的方法是听音记字，登记地名的应该是乾州本地文人，从蟾宫折桂一词得到灵感，将“给扎”美化成读音相近的“桂折”。

天门山不仅景色奇绝，从山脚直达山顶的五里夯索古道更是苗疆闻名。这条道路为清道光八年（1828年）花垣县芷耳寨大户石文魁所修。石文魁又名石老才，芷耳寨苗语叫作“吉瓜”，苗民们都亲切称呼他为“老才吉瓜”，即芷耳寨的石老才。他是湘西苗疆有史以来公认的第一慈善家，出生于清朝嘉庆年间，一生到处捐款修桥铺路，做了大量公益事业，当时修建的许多道路桥梁工程至今仍在发挥作用，有力促进了苗疆交通进步和经济社会发展。据不完全统计，石文魁一生捐修道路20余条，桥梁50多座，其他赈灾、施药、助学之类的善行不胜枚举。所修道路桥梁涉及湖南、贵州、重庆三省市的六个县市、十多个乡镇和几十个村寨。他所做的公益事业中，最有名的工程有修建天门山（即矮寨坡）夯索道路、梅流坡道路、寨阳至乾州大路、德夯冲道路、下寨河石桥和加筑乾州城墙等等。尤其是修建天门山夯索道路和加筑乾州城墙，工程浩大，耗费钱粮无数，成为苗疆公益典范。

在吉首、花垣、保靖、凤凰四县市交界地区，石文魁善行妇孺皆知，至今仍流传有数十则与“老才吉瓜”有关的传说故事。其中最有名的一则故事叫《老才报员外》，今记录有原矮寨镇文化站站长施云生讲述的版本如下：清朝道光年间，德夯上头有个叫芷耳的苗寨，出了个大户叫石老才，传说他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担谷子的良田，遍布湖南、贵州、四川三省。石老才极会做生意，家里金银满屋，谷粮满仓，富甲苗疆。老才发达后，想去朝廷申报一个员外的封号。他专门打造一个纯金脸盆带去京城，想向皇帝证明自己的财富。老才先来到省城长沙，在过渡湘江时，船上有个人不小心碰踩到老才的金脸盆，老才十分生气，刚要责骂，对方赶紧道歉，并热情邀请他去家里留宿。老才答应，对方殷勤招待，相谈甚欢，到深夜主人吩咐下人说，去把马房打扫一下，好让客人歇息。

老才听了不乐，心道我如此身份，竟然安排住马房，当场不好发作，便闷闷去睡了。半夜醒来，只见满室生辉，定睛细看，身边站立的十几匹骏马全是金马银马，在闪闪发光。老才震惊万分，继感羞愧难言，自己拿个金脸盆显摆，人家这才叫豪富。第二天老才问主人，你这么有钱，是不是员外？主人笑说，我这点家产不值一提，哪够资格当员外。老才听了更加羞愧，直接打道回府。到家后叫来儿子问说，我将来百年后，你如何管理家产？儿子说，哪要管理啊，这么多家产，我三辈子都吃用不完。老才听了伤心，想道我辛苦挣来万贯家财，与其将来让儿子败光，不如现在拿出来行善积德。于是他散尽家财，到处广做善事，将乾州城墙加筑三圈，并捐修夯索石板路、下寨河桥等几十处道路桥梁，至今广被称颂。

这则故事为民间杜撰，但石文魁筑城架桥修路的事迹却是真的。就夯索道路而言，据石文魁当时所立的《新建轨者道路序》碑记载：“上至岩板桥，下至大河溪沟桥，共修道路七百丈。”其中“有需填土累石者六七穴，有需劈山石拓土者十余处，荆榛梗塞，有需人力剪险者，则不可以胜数，工程浩大，独力难支。”夯索峡谷两面绝壁如削，石文魁修路时有百分之七十是劈山凿石、砌岩保坎而成，艰险处还在石壁上凿出小孔，沿路拴系铁链供行人攀援，这些石孔如今依旧完好留存在原处。当时修路，无法在石壁上立足，只能用绳索将人绑在竹筐中，从山顶放落至半空，贴住崖壁一点一点开凿出路基来。这种做法风险极大，石文魁于是给冒险下崖的石匠们予重金奖励，每人将凿出的石子装入竹筐，收工后一筐石子换一筐铜钱。众志成城下，夯索道路很快修造完成，全程约五华里，路面基本都有1.5米宽。

据当地老人回忆，夯索道路虽然陡峭艰险，但由于路基较宽，行人骑马坐轿都不成问题。道路修通后，一些有经济头脑的苗民在山顶上设立客栈、商铺，以供商旅打尖歇脚，最兴盛时有二十来户人家。这个小小苗寨位于坡顶大路边，人们便呼之为坡口寨，后来叫走音写成破口寨。不过坡口和破口都解释得通，坡口指两山之间有道口子，破口则是山头或山梁破了一道口子。民国时期，经常有土匪在夯索半道拦路抢劫，村民便将其中一截道路挖去半边，使土匪无法藏身，但骑马坐轿再难成行。后来湘川公路修通，大家多改走公路，石板路逐渐荒废，不过一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夯索道路仍是附近村民下山的捷径。至于破口寨，也于民国时衰败，村民远迁至龙山等地，二十几年前，还有后人专门回来寻根。

天门、天路、天桥，千百年来以天险著称的矮寨坡，如今因路桥奇观被评为国家5A级景区。每年无数中外游客到此，莫不称赞矮寨山水风光秀丽，历史文化厚重，民族风情浓郁，实乃人间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