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胜斌
戴斗笠的检瓦匠站在屋顶的横梁上迎风远眺,像君临天下的王,像飞檐走壁的侠客。
万瓦如鳞,在接受检瓦匠的检阅。这些在岁月和风雨中变形走样的瓦片方阵已漏洞百出,即将面临检瓦匠的重新洗牌。
瓦是青瓦。在湘西,黄土经踩泥、制坯、装窑、烧制后,颜色由黄转灰,质地从软糯变成脆硬,用手指一弹,隐隐发出金属之声。出窑后,从土里来的片片青瓦如浴火凤凰,飞到了木屋上、砖木房上、吊脚楼上……
飞上楼的青瓦分阴阳。沟瓦为阴,要依次摆在木质“瓦骨”上,盖瓦为阳,直接铺在沟瓦垄间,不用灰也不用泥,以自然交叠的方式铺设在屋顶上。瓦片一块叠着一块,叠成一个家最坚硬的鳞甲,抵御着岁月里的雨雪风霜。
以青瓦为界,往上是蓝天白云、日月星辰,往下是柴米油盐、人间烟火。青瓦在两个空间的分层处安然入定。
铺摆好的青瓦如时光书简,上册记录着天上的事。太阳的东升西落,月亮的阴晴圆缺,星子的圆满星轨,行云的飘摇路线,哪天起风了,哪天下雨了,哪天落雪了……神只要往青瓦上瞧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下册记载着地上的事。生老病死,这些家里的大事自然不用说,生了几次火,做了几顿饭,哭过几次,笑过几次,连家里的老母鸡下了几颗蛋,瓦片都记录得清清楚楚。遗憾的是,青瓦虽记满了人间事,我们却不一定能读得懂。
瓦旁有树,瓦上有鸟,偶有落叶,鸟羽飘落在青瓦上,如书页里一枚枚精美的书签,人和神的阅读都在这里停顿,休息。下次又从落叶和飞羽处开始翻阅。
小时候换牙,松动的牙齿摆幅较大时,大人会用一根细麻绳套住乳牙。在惊恐地等待中,只见牵线的大手突然一扯,“咔”一下,牙齿应声拔下。上排的新牙往下长,得丢在地下。下排牙齿往上长,大人要把刚拔下来的乳牙扔到屋顶,嘴里虔诚地默念“金牙银牙老鼠牙、金牙银牙老鼠牙……”像是在和青瓦做某种交易。
飞往屋顶的乳牙砸在瓦片上,“哒哒”响几下就停住了,瓦上时光又静了下来。大人在灶膛生火,炊烟袅袅而起,穿过瓦缝向上空飘摇而去,扬起一座房子的呼吸。
很多时候,人们不会注意到瓦片是否破碎、移位。而变化,总是在风雨中悄然进行着。
烈日炙烤,一块有缝隙的青瓦绷不住,“啪”一下裂开了。晒烫的瓦片,忽遭一场冷雨,冷热交替间碎掉了。一阵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瓦片损失了不少。某块挂白头霜的青瓦扛不住冻,悄悄开裂了。一场大雪压下来,又有些瓦片熬不过冬天。某个夜晚,负责任的家猫追上屋顶,一场惊心动魄的猫鼠追逐在青瓦上演出……
瓦下的人很忙,忙他们的粮食蔬菜,锅碗瓢盆。没人注意到这些,直到雨季来临。
其实,风雨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改变着这个村庄,这个世界。某块田地,某个山坡在某场大雨中塌方了。一条河流,一生都在冲刷、冲击,悄悄改道。山顶那棵大树被雷劈中,干枯后被人砍掉,山头瞬间矮了一节。一个老人在寒风中过世,村庄少了一串蹒跚的足迹……
瓦也一样,碎了的瓦就像被岁月割破了的鳞片,雨水从伤口处漏进家里。这时,大人会拿根长竹竿拨动瓦片,让漏雨的地方愈合。遇到大裂缝,竹竿拨不管用,为了防止雨水弄湿家里,小孩子会拿盆来接。
水滴“啪嗒啪嗒”砸在盆上,随着外面的雨势,发出有节奏地敲击声,雨大则急,雨小则缓。有的人家因为瓦片少,屋顶盖得稀薄,下雨天,家里四处漏雨。这时,一家人拿出大锅、铁盆、提桶、海碗、瓢瓜来接水。雨滴落在那些用铁片、搪瓷、木头、陶土、瓷质、干葫芦做的容器上,发出不同音色的响声,像在演奏一场交响乐。
屋顶的瓦最容易感受到岁月发出的信号,一座房子要破败,往往从漏雨开始。一个漏眼、两个漏眼,一根白发、一道皱纹。瓦片若挡不住风雨,怎么能护屋子周全。
雨水的侵蚀由内而外,若没人打理,遇水的梁柱、楼板、地板、家具在慢慢发霉,腐烂,甚至会在上面长出蘑菇。
该叫检瓦匠了。很多次,我都以仰望的视角看那些行走在湘西屋顶上的人。
检瓦匠大多精瘦,来时什么工具也不带。讲究点的会提个小袋子,里面装有换洗的衣物。检瓦匠到了,并不急着上房揭瓦。而是沿着房屋四处打量,看沟瓦是不是被枯枝败叶堵住了,看瓦上苔藓的面积和厚度,看屋顶是不是长草了,看瓦片破碎的多不多,看瓦排布的阵形乱不乱……大致摸通了全局,检瓦匠再听主家说哪里经常漏雨,进屋里查重点,抬头找光线漏进来的地方,再仔细查看房梁和瓦骨是否结实。
一顿操作下来,检瓦匠的心已经很明朗了,不过还是会征求主家的意见,捡漏还是全检。漏点少的话,哪里有漏眼检修哪里,花不了多少工夫;若漏点多,瓦片破碎凌乱,那就得把整个屋顶的瓦全揭了,拿掉破瓦换上新瓦,重铺一遍。
主家要是拿不定主意,这时,检瓦匠就会像医生一样,根据“病情”开方子。一般请了检瓦匠的,往往都是全检。就像村里人,小病弄点药草就能对付,若是去医院找医生,往往都是大病。
检瓦匠爬梯子上房了,先揭开一行瓦路,按从左到右,从前到后的顺序,将房顶的每片瓦都翻一遍。破损的瓦片清理出来,用扫帚扫去房梁和瓦骨上的尘灰和杂物。瓦骨和瓦片一样,要是坏掉了,都得换上新的。
一切都弄利索了,检瓦匠以沟瓦为阴,大头朝上,小头朝下;以盖瓦为阳,小头朝上,大头朝下。就这样一阴一阳、一沟一盖,逐片叠上去。
此时的检瓦匠像极了一名大将军,把在岁月沙场里伤亡的瓦片换下来,将替补的青瓦盖上去,重新排兵布阵。
从屋里看,一行漏光从检瓦匠身旁照进来,光柱随着检瓦的速度,从左房过堂屋到右房,从屋前照到屋后。等瓦都重铺了一遍后,整个屋顶整齐有序,一下子精神了许多。
检过瓦的房子,可以享受好长一段不漏雨的时光。没有漏雨“交响乐”,青瓦下的日子惬意了许多。
可以听风在瓦缝中穿行,如气息穿过竹笛洞箫,风吟声细腻柔和绵长。可以听雨点落在瓦上,如琵琶声一样,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可以闲看从檐沟瓦垂挂下来的雨帘,风掀动串珠成线的雨帘,柔柔地飘来荡去。天冷时,瓦上会披上一层薄薄的霜、积上一层厚厚的雪、挂上一排晶莹的冰凌花……
有人,房子才有人气。炉灶里有柴、火塘里有火,房子才有呼吸。雪落村庄的时候,有人气的屋顶要暖和些,雪自然化得快一些。
雪停了,太阳出来好些天。冰雪消融,村里有些木屋瓦上的雪还迟迟没化掉。
吴家在省城买了房,听说住25楼,家里不用盖瓦,25楼的天花板就是26楼的地板。
龙家在沿海城市打工,孩子都接过去了,读了民工子弟学校。听说龙家准备贷款在县城买房,再打一年工,首付差不多该凑齐了。
廖家在村里建了一栋小别墅,有围墙,有院子,房顶盖上闪亮亮的琉璃瓦。
石家易地搬迁分得了新砖房,一家人都住镇子里去了,木瓦房马上会拆掉,老屋的地基将复垦成田土。
老家的房顶,好长时间没检瓦了。以前那几个什么工具都不用带,带上手艺就可以吃百家饭、挣百家钱,飞檐走壁的检瓦匠,如今都已老去。村村寨寨的青瓦房在落尘泛黑,渐渐朝历史的阴影处、角落处退去。检瓦匠的舞台,也随之黯淡,很少人会捡起这门手艺了。
一只鸟在瓦上停落,偶尔叫唤几声。村庄里,一个佝偻老人,头在一天天朝贴近大地的方向低沉。此刻,老人拄着拐停下来,抬头看了看老宅的屋檐,是不是在读那本时光里的瓦书。
谁还在怀念青瓦里的岁月。儿时拔掉的那颗乳牙,是否还在老屋的青瓦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