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忠
稻田鱼，在我多年的印象中是十分美好的。记忆中的稻田鱼，满满当当的都是笑声，都是泥巴人儿的身影，都是馋人的香味、辣味、焦味、浓味、酸味……
8月底，满坪的稻谷吊边黄了，我家就要放水捉鱼了。大清早，父亲就会到田边把垸口挖开，拿把捞斗装在水口子上，防止鱼跑掉。放水后，父亲就会下到谷子田里，把密密的稻谷用力分开，掀出一条一尺多宽的通道，一直掀到田中间水比较深的地方。然后，再在通道中掏出一条浅浅深深的沟，既引水流，又哄鱼来。早上的露水粘在禾叶尖上，被早上的太阳照得闪闪发亮，一片银色，一片黄色，一片绿色，有时还泛出彩虹的影子。捉鱼了，大家都莫名的高兴。大人们在田埂上等水放干，小孩子们则等不及了，在齐脚肚子深的水里开始捉鱼，深一脚浅一脚地追鱼，哗哗的，刚开始就搞得头顶上都沾满了泥水。抓得一条鱼，马上举起来，大呼小叫，邀功请赏，在大人的表扬声中更加起劲！小孩子们抓鱼，纯粹打乱仗，哪里有鱼就往哪里钻，哪里鱼多就往哪里凑热闹，嘻嘻哈哈一大片，稻谷全揉倒了，田里到处是泥脚坑，很多小个的鱼钻到泥脚坑里不出来，最后都要大人们一个坑一个坑地摸，清理一遍。但大人们也不烦，也不骂我们，只是大声喊，“慢点，慢点……”田间一片笑声。
孩子们捉鱼终究胜不过大人，一个个搞成泥巴人了，也才捉了小半桶。父亲扯一把草，垫着坐在田坎上抽烟，母亲则到稻田附近的菜园里去摘辣椒、扯仔姜，准备炒田里鱼。父亲看着垸口的捞斗里装满鱼了，就站起来取一下，倒在桶子里，然后又坐下继续抽烟。母亲摘了菜回来，掐几根稻谷草，从桶子里捞十几条大个的鱼穿几串，提回家煮早饭去了。在我的记忆里，那些鱼至今都还在串子上蹦跶，尾巴红红的。
水放干了，父亲才下田捉鱼。绕着田边走一圈，探头探脑看稻田里哪里还有水，听哪里有鱼在响水。找准了鱼和残留有水的地方，父亲就拨开稻谷，挤出一条小通道，直奔有响动的地方，抓住鱼了就叫我们拿桶子去装。我们就争着举着桶子去接，父亲一时把鱼抛往我的桶子，一时又把鱼抛往妹妹的桶子，弄得我们争先恐后，又大呼小叫一场。现在想来，父亲其实就是逗我们玩，让大家更高兴一些。父亲把田里全面地检查了一遍后，就叫我们在田间沟里从头到尾地摸一遍泥脚坑。有时一摸就是一窝窝，鱼儿滑溜溜的躲在里面，突然一下子就四散逃窜，害得我们又一个一个把它们抓回来……
鱼捉干净了，接下来就是剖鱼、炒鱼、吃鱼、晒鱼、腌鱼。母亲在我们捉鱼的时间里，已经在家里煮熟了饭、炒好了满满两大钵头细辣子鱼，靠着鱼碗的是煮老南瓜汤，还有细辣子广菜。这是我记忆里的标配，因为吃鱼太辣了可以吃块南瓜、喝口汤解解辣，再吃点广菜缓缓劲！这也可能是母亲怕我们馋，很久没吃到肉、鱼了，一下子吃多辣子鱼辣得受不了，想出来的解辣办法。如真如此，母爱就太深重了。放鱼当天这餐鱼是敞吃管够的，大家吃鱼辣得直哈气，“丝丝”地吐舌头，一条一条又一条，最后还要用鱼辣子汤泡饭。几姊妹小小肚子硬是填进去三碗饭几条鱼半碗南瓜糊，撑得直拍肚子比厉害。印象中母亲炒的田里鱼，一是仔姜配鱼香得很；二是鱼被煎得两面黄，皮和鳞又糯又香；三是鱼和辣子煮得汤发白，浓香鲜辣至极；四是鱼肉硬朗，有嚼劲……直到现在，我吃了很多馆子炒的鱼，都超不过儿时母亲炒的稻田鱼。
饱餐一顿稻田鱼后，养在桶子里、脚盆里的稻田鱼吐泥也吐得差不多了，母亲会把它们一个一个捞出来，从背上入刀，剖开洗净。母亲剖鱼也喜欢从大鱼先剖，说是“先剖大鱼就一直都是剖大鱼”。于是，我们几姊妹就帮着先抓大鱼！满盆的鱼儿都在吐着气泡，满盆的“吧嗒吧嗒”声。我们伸手到盆里抓大鱼，满盆的鱼就转着圈逃窜，青灰色的、淡黄色的，尾巴红了，翅膀也红了，两侧的鳞片就像画的雕的格子，天生的细致整齐精美极了。我对稻田鱼的美好印象，就在这满盆捞鱼的过程里成长。小时候放稻田鱼，是放葵花籽大小苗子，三月份刚犁田就放进田里，栽田的时候有大拇指大小，谷子黄了差不多三四两大小，特大的也大不过半斤，但尾巴都红了，背上青灰，肚皮淡黄，看着都舒服。我看着母亲把漂亮的鱼儿一个一个地剖开，真的感到可惜、可怜，但也没办法。母亲说，鱼养大了就是用来吃的，这是它的命。我心中＂命中注定＂的观念可能就是从那时确立的。
满盆的鱼剖完了，母亲会把盐均匀地涂抹在鱼身上，然后一层一层压实放在桶子里腌，一个晚上之后，就摊放在竹筛子里，摆在院墙上、瓦背上晒。半干之际，母亲会取一大部分放进坛子里做酸鱼。全干之后，母亲会把鱼收了，放在通风处保存。干鱼很快就会炒吃完了，但酸鱼则要放一个月以上才取出来吃。稻田鱼晒的干鱼，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炸炒耗油，家里没有足够的油炸它，炒辣子总是有股焦煳味，印象里总是辣得很。酸鱼就有味道了，我从小就喜欢酸鱼。从坛子里取几条酸鱼出来，夹着糯米粉，用快刀将鱼切成几节，多放点油，把鱼用慢火煎黄，然后少放些辣椒炒，整个家里都充满了酸酸辣辣的鱼香味，有时整个寨子里都飘着鱼香味，让人闻了直流口水。一年的酸鱼也可以生吃，从坛子里取出来，如果比较干爽，直接就可以下饭，那个酸浓味道，几十年了都还想念……
当年抓鱼的我们已经五十岁了，为何对稻田鱼的印象那么深？记忆里，鱼总是在田里游，尾巴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