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永
十多年前,著名作家李锐说沈从文的生命、思想轨迹与文学作品彰显着“一种人的觉醒与一种现代人格的建立”。到现在为止,我们对沈从文先生的历史贡献和他的文学以及思想价值的发掘、理解还依然远远不够。尽管这位特立独行的老人已经远去,他留给世人的精神遗产却随着时代向前发展,越来越展示出无穷魅力。
中国近现代百年历史,像沈从文这样孤怀独往,坚持思想和创作的个体独立立场的人并不多。那个时代,人们总是被思潮和社会主流趋势所左右,思维不是被传统思想所裹挟,就是被西方思想、文化及政治制度所表现出的强劲影响力所驱驭。这个时候进京“赶考”的沈从文,竟然能够浸淫传统而穿越传统,关注西方却决不照搬。他从不相信任何没有经过自己生命和思想“个体性解读”的理论;不相信那些没有经过从中国立场发问并经过社会实践所证明的理论。结果,在思想上,与几乎是一边倒(要么倒向传统要么倒向西方)的中国知识分子毅然划界,他始终都是一个“不结盟者”,因而是一个真正的孤独的求索者。
正是这种孤独,铸就了沈先生能够在各种思潮风起云涌,各种学说泛滥四溢的时代,保持了思考的自由和思想的独立。这种独立不是有意识地和别人表示不同,或者是对所有理论进行逆反式发问。这些都不难做到。难做到的是,这种独立是经过了自己“个体经验审阅”之后的独立,是在传统思想遗产和西方外来思潮中进行创造性批判之后的独立:“你得离开书本独立思索,冒险向深处走,向远处走。……从不听说有人会溺毙在自己的‘思索’里。”
沈从文所谓“离开书本”,就像鲁迅所说的“不要读中国书”,并不是真正反对读中国书,只是表达一种对传统的决绝态度。沈从文在这里是要强调对书本以及涵盖在书本里的所有理论、主义都不要简单采取“拿来主义”,而是要放到现实的生活之中去称一称,然后方可肯定或否定:“我是一个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一切来到我生命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带了一把尺,一把秤”,这就是沈从文之所以能够独立思考的思维立场和起点。他用生命感悟,用逐渐成形的属于自己打造的秤和尺来度量事事物物。当他的思想和“五四”精神的核心价值碰撞接榫融合之后,便演绎了他一辈子都没有放弃的独立性。
沈从文从乡下来,没有士大夫做官的阴影,没有传统名士的派头,没有海归学院派的张狂放肆。他也从来没有打算通过努力成为官员、领袖和大师。他总是说“知识同权力相比,我愿意得到智慧,放下权力”。因此,他怀着对一切好奇和怀疑的态度,带着一切从生活中“取证”的思维方式,独自独立地思考着:“我得用这方面得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从比较中知道谁好谁坏。”这与“五四”精神中的核心价值不谋而合。
的确,沈从文始终把自己对生活和对社会的独立思考与“五四”精神的核心价值紧紧连在一起,始终如一地守护着自己的思想底线,哪怕夹在左右冲撞的巨大洪涛中,也决不放弃。这种独立性,放在文化思想领域,能够去除“从众性思维”“依附性思维”,能够开辟新的思维角度和创造新的思想成果;放在文学领域,则能够创造出独特的文学形象。
展开沈从文的思想版图和文学版图,可以看到他始终以固执的态度,以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民族道义对滥用权力、压迫人民表示极其憎恶,但又常常以童真般的热情和愤怒引发文坛争论,把对民族、国家和人民的关怀转化成政治性诉求,显示出儒家的思想逻辑;他深深浸淫优美、典雅和淡泊的道家思想之中,但又能超拔出来,以积极的入世态度,把感情浓浓地挥洒在对社会丑恶现象的激烈批判中。他从不把灵魂固化在儒家思想的框架之中,保持自然生命的一份庄严和灵性;在万众都以西方思潮为坐标解决中国问题的时候,他“自由的思考”的个体性独立原则使他深刻看到西方思潮在中国的不适应、不合适,需要进行中国式改造。他提出“重造民族品德”,促进民族文化新生。他穿越中西文化思想,穿越儒道基本教义,穿越思想、文化、政治与文学的二元对立,构筑了自己文学观念的坐标体系。
在他的全部“湘西想象”中,他没有丧失文学的主体性,他的“湘西想象”就是对这种客观性主体进行“文学性”穿越的巨大成功。由“湘西想象”构筑的“湘西世界”,紧密黏合着中国当时的社会现实、现代性问题。他从近处落笔,从远处眺望。他的《边城》《长河》《菜园》《柏子》《贵生》等等许多作品,都有一种与所谓的“严酷”现实保持距离的文学性眼光,获得了一种审美的张力和弹性。但诚如沈从文对自己作品的评价,故事的清新、文字的朴实背后隐藏着热情与悲痛:“我的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够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够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
沈从文的作品,对民族、国家、人民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关怀;对思想、文化和政治有一份独特的解读;特别是对传统和西方、文明和守旧、先进和落后、城市和乡村等等关系,有着独特的提问方式、思考方式。他没有功利化地进行化约式解答,而是“向深处认识”,“向未来张望”,保持独立和高度。比如《菜园》,革命者被杀戮的故事没有被直接写出来,不是沈从文见不到血淋淋的残酷性,而是他看到的是更为普遍的社会麻木。小说平静的描述中隐含着巨大的悲恸,对人的震撼力能造成巨大撕裂和疼痛感。
沈从文是独立的,是屹立在中国文坛上一个伟大坐标。他的精神遗产越来越显示出深刻伟大的意义。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首先要复兴思考的力度,思想的强度,而这都必须是独立思考的大脑才能完成的。这或许就是我所理解的沈从文的价值和意义。
(作者系原吉首大学文学院教授、原吉首大学正校级督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