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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25日

送别沈从文

颜家文

有一回,他几乎要倒下了,夫人都开始在通知亲友。但是,他挺过来了。

渡过一次难关又一次难关,沈从文先生的精神一天天好起来。5月上旬与那么多客人,与那么多朋友,一批一批,兴致勃勃地谈着谈着。还是那抿着嘴的笑容,还是那简单、实在,毫不夸张的手势。那份热情,像以往那样,在客厅里弥漫,生出一种亲切宜人的氛围。

阳光从窗外探进身子来,花草从窗台把绿意挥洒进来。情之所至,他居然不用人搀扶便可以在屋子里走动了。家人们都神采飞扬起来。

然而,那天,1988年5月10日。来自南方的一位去世老友的女儿带来了亡人的嘱托,四十年前的友情涌上心头。

定是当年感情的堤坝崩溃了、泛滥了。定是受老友人生路上大风大雨的感染。暮年的他,终于感到了不适,头晕、胸闷,眼睛也慢慢模糊了。

生命时钟的滴答之声微弱了,更微弱了。

夫人用电话召来了孩子。一对用他得意的短篇小说《龙朱》《虎雏》命名的两个孩子。

召来了助手,那两个如他一样踏实肯干的中年人。

召来了医生。

救护车在楼下静静地等着。

他真正地感受到累了,从湘西到北京,八十六年的艰难跋涉,其间多少沟沟坎坎,多少酸甜苦辣,多少血花泪花……

20点30分,北京站的大钟庄严肃穆地鸣过了。

长安街上依旧车如流水。

崇文门大街的高楼依旧灯光璀璨。

他悄悄地走了。

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没有惊动报纸、铅字,没有惊动电视的荧屏,也没有惊动好些好些似乎应该惊动的地方。

他走得如此平静,若一阵微风拂过。

他走得如此从容,似在为自己生命长篇的最后一行画一个句点,好圆好圆。

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夫人说的:“我对不起你。”

半个世纪前,他与那个大家闺秀、苗条漂亮的她,经过一番浪漫的恋爱之后,欣然结为伉俪。数十年来,他们相濡以沫。

苏州、青岛、上海、北京、昆明一个个城市的街头留下他们相搀相扶的身影。有月下花前的依偎、呢喃,也有泥泞饥寒里的挣扎和携助。她把一生都交付给了他这个“乡下人”,她是他的伴侣,她是他人生的助手和护理。

晚年的时候,她从她最喜爱的文字编辑的位子上退下来,为他充当一根拐杖。看清样,她是他的校对;日常生活,她是他的保姆;谈吐困难时,她又是他的翻译。

对不起她,是因为她拒绝了王孙公子的追求,而毅然下嫁,是因为她节省自己的燃烧而把灯油省给他用?还是因为几十年风里浪里对她拖累和殃及的不安?抑或是相爱者最后一息的一声绝唱?更或者是一句“我爱你”的另一种超级的表达?

他的心脏停止跳动八天之后,5月18日,在八宝山灵堂里,人们为他送行。没有达官显贵,没有哭天抢地,没有悼词,没有仪式。

几十个亲友,每人握一支月季,缓缓来到他的身旁。

青翠的松柏,缤纷的花丛。他躺在那里,嘴紧抿着,像任何一次睡眠一样,安详、平和。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醒来了。

美学家朱光潜的夫人过来了;

作家巴金的女儿过来了;

作家汪曾祺先生过来了;

……

一支支鲜花,负载着亲友的沉痛和哀思;

一支支鲜花,呈献在他遗体四周,包围着他,芳香着他,思念着他。

她说:“别哭,他不喜欢眼泪。”

人们强忍哀伤,任贝多芬《悲怆奏鸣曲》一遍遍锯在心头。

那低矮沉闷的震音,那蓦地冲向高点的主题,特别是中部如女声合唱般的倾诉带创伤心灵与田野景色的乐声的交融,还有那奔腾不息的气势,仿佛在向人们摹写着先生的一生。

灵车启动了,他的遗体就要交给火化场火化了。

孙女儿追逐着,呼喊着:“爷爷,爷爷!”这个为爷爷最疼爱的晚辈,这个为爷爷画过速写像的小画家,这个从北京大学——爷爷早年任教过的学校毕业的年轻人,悲痛地呼喊着。她的呼声提示着,在人生的大学校里,沈从文,我们敬爱的老人,最后毕业了。

这个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写过六七十本小说的大作家,不再会以物质的方式存在了。他的存在只是从一册册新出版的油墨飘香的小说集表现在读者面前。

这个晚年以皇皇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再次轰动中国的考古人自己也作古了——

他去了。

他那些用抒情散文诗似的笔调描绘的对田园山水、人事风物的篇章不会逝去。相反,这些精美的文字会随着时间的淘洗,越加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他走了,走得非常平静。

他的一生,就是一支《悲怆奏鸣曲》。

(作者系原《芙蓉》杂志主编,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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