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田际胜 图/ 杨贤清 彭 璟
四
写乾州,不得不写乾州城。乾州的石头城声名远播,充满魅力和传奇。城墙全用青石长条砌就垒成,高大坚固,易守难攻,历经千百年风霜雪雨和硝烟战火,越加巍然屹立、生机焕发。
这是一座攻不破的城池,赢得了“乾州的城、凤凰的兵”的赞誉。太平天国时,石达开率十万西征军由湘入川,途经湘西,却久攻乾州城不下,只得绕城而去。民国十四年五月,川军总司令熊克武率部三万余人取道湘西,兵临乾州城下,欲强行到城里“借粮”。虽然当时城内只有数百兵丁,但川军围城两月,数次攻城,都没能踏进乾州城半步。熊克武只好站在城外望城兴叹、悻然退兵。
这是一座胸襟如山的城池,在国家存亡之际彰显担当道义和家国情怀。抗战时期,乾州作为抗日大后方,以她博大的胸怀,热情慷慨接纳了大批来自沪、浙、苏、皖、鲁、豫等十四省市沦陷区的难民同胞和莘莘学子,竭尽全城之人之力之财,办工厂、建学校、设医院、修公路,无条件支持前方抗日。在抢修湘川公路矮寨路段时,乾州人创造出了矮寨公路的奇观,打通了湘川抗日运输线,却有248名乾城民工命丧此地、埋骨青山。更有大批热血青年踊跃参军,驰骋在嘉善抗战、武汉保卫战、长沙会战、衡阳会战、常德会战等抗日战场,与日寇浴血奋战,血染疆场。八年抗战中,先后有76名有名有姓的乾州将士为国捐躯。“八表烽烟诞龙虎,一亭血泪奠江山。”乾州抗日阵亡将士纪念亭上的这副楹联,默默铭记着这个小地方所作的大牺牲与大贡献。
这是一座深明大义的城池,总能审时度势、顺应潮流,在负重的步履中砥砺前行。乾州城在历史上也曾三度破城。一次是清乾隆六十年正月,湘黔边境苗民起义领袖吴八月高举反清大旗,破了乾州城,据城抵抗清军达一年半之久。一次是民国二十六年九月,凤凰山江地区的“青帕苗王”龙云飞,反抗屯租,自任“湘西革屯抗日救国军”总指挥,率两千余人在里应外合下攻入乾州城,震动国民党中央,迫使蒋介石革除压榨当地百姓数百年的屯租制,撤销时任湖南省省主席何健职务并调离湖南。第三次则是乾州城不攻自破。1949年11月5日,乾州各界群众衷心拥护共产党,敞开城门,以最隆重的礼仪迎接二野大军入城。解放军不费一兵一卒一枪一弹,和平解放乾州。
乾州城,这座遍地英雄、满地故事的湘西小城,从此告别金戈铁马、鼓角铮鸣、风云变幻的沉重过往,赓续乾州千百年来的荣光和梦想,翻开了崭新的历史篇章。
五
在外人看来,乾州身处“盲肠”湘西,历来为“蛮夷之地”“化外之邦”,野蛮且落后,闭塞而鄙俗,蒙昧又无知。按一般常识,如此不堪的地方能出个把长脸的人物就很不错了。谁知道,这里藏龙卧虎,处江湖之远却始终不忘“朝堂之事”,忧乐天下,接二连三蹦出来那么多影响甚至改变国家和民族命运的大人物大英雄,不得不让世人震撼和惊诧。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抛开政治、时代、机遇等大的因素,这小小地方成功的秘诀,应该蕴藏在这方“山水”里,那就是刻在乾州人骨头里、流在乾州人血液里亘古不变的基因和根脉。
受楚巫文化、兵站文化、民族多元文化影响,在与恶劣自然环境和复杂的社会环境的长期纠缠打斗中,乾州人崇武尚侠、民风剽悍,练成了许多称奇的武功绝学,除传统节日和特殊场合习惯表演上刀梯、踩铧口、吃火炭、吞竹签、下油锅、吃瓷碗等叫人心惊胆战的绝技外,乾州还流传有湘西地区独有的一年一度钢火烧龙的习俗。每年正月十五夜晚,一群光着膀子的乾州壮汉在肆意迸溅的焰火中和漫天飞舞的钢火下,举着龙头、龙身、龙尾,化作一条条翻滚的狂龙,叫着喊着冲向滚烫的火花,迎着满天耀眼的钢火呼啸,直至整条龙化为灰烬。与其说这是乾州一年中最重要、最盛大、最独特的民间文化活动,不如说这是乾州男孩独有的成人礼。乾州儿郎在一场场成人惊险刺激的表演情境里,在乾州汉子血与火的狂欢中,获得血性、勇气和胆魄,长成一个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热血男子汉,骨头是铁骨,脊梁是钢脊,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都一身硬气,不畏艰险,不惧生死,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乾州的武官名将人人彪悍勇猛,个个骁勇善战,无不是用血肉之躯,在战场上靠一次次冲锋杀敌、流血拼命换来顶上的功勋荣耀。
乾州人的高雅精致,在湘西别具一格,虽不很富裕却家家户户喜欢栽竹种梅、弄菊养兰,甚至到痴迷的地步。乾州城内胡家塘边上有一栋木楼,建于光绪年间,楼主庄立诚因爱兰花的清幽高雅,为书斋题名“艺兰轩”。父亲故世后,儿子庄仲熙把其父爱兰之意发挥到极致,将整座楼命名为“继兰楼”。梅兰竹菊被称为花中“四君子”,是中国君子的独有符号,或经霜傲雪,或高洁淡泊,或虚心刚直,或清雅拔俗,千百年来皆成为乾州全地全域的至爱,与当地寻常人家朝夕相处,千锤百炼成了乾州人身上具有的君子风骨风范和精神特质品质,支撑起怀有抱负的乾州青年能够走得出去、走得沉稳、走得很远。乾州有所建树的所有历史人物无不具有这种君子德行。杨岳斌身居高位、功高盖世,却“伤不言病、劳不言功”,一不怕死,二不恋官,三不贪财。“青年提剑走西东,百战余生万念空。今日归来何所有,半船明月半帆风。”杨岳斌卸任陕甘总督打道回乡所作的这首《归峒河》是他一生君子品德的真实写照。石邦荣半生仕途,武官当过抗日旅长,文官作过慈利县令,但田不买一丘,地不置一块,房不造一间,粗茶淡饭,终老一生,深得后人赞誉。
英雄归来,全民庆贺。英灵归来,举城致哀。乾州素来有敬仰贤达、崇尚英雄的风气传统。乾州文庙有祠堂,供奉本土名人志士牌位,名曰“乡贤祠”,将乾州历朝历代的名将名人尽收其中,供后人祭拜。建立“乾州节孝牌坊”,专门纪念曾经守护一城安澜的女中豪杰、受朝廷诰封“一品节孝老夫人”的陈老夫人。命名“八月湖”“载福路”“荣光路”,承载乾州百姓对民族英雄的缅怀追思之情。修建“一尊亭”“盛教亭”,感受他们的风范,领悟他们的精神。这是一种取向,也是一种激励。这种影响在张一尊身上即可得到印证。张一尊早年投笔从戎,参加过北伐战争、抗日战争,官至少将防空副司令;抗日战争胜利后,又弃官从文,投身作画,新中国成立后当选为湖南省第一届美术家协会主席。他德艺双馨,人品画品俱佳,所画之马“奔马带风、啸马闻声”,与徐悲鸿、沈逸千、梁鼎铭齐名,同为中国画马四杰。与他人迥异的是,张一尊每张字画都盖有一颗闲章“乾城人”,以示自己要为乾城人争气,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乾城有人才。乾州之所以出人,答案就在其中。一个崇尚英雄的地方,必然英雄满地。一个礼敬人物的城市,必然人才辈出。
乾州很小。乾州很大。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