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中
得写一下过年了。熏腊肉的烟已从屋脊或房梁上绕出来,裹着腊肉油滴落在火塘里窜出的那股香味。
阿菜叔家今年杀了头年猪。猪不是很重,架子很大,皮很厚,是一头老母猪阉了以后当肥猪喂的。杀猪那天,照例请全寨人吃了餐庖汤肉。往年,阿菜叔家是向别人借肉过年的。今年自家杀猪了,就把肥厚一点的好肉一方一方地裁出来,用棕叶子穿着,这家那家地去还肉。到后,在自家火炕上的也就剩下猪的头脚下水了。阿菜叔家兄弟多,有劳力,舍得走远路背柴,背回的柴又好又多。家里舍得烧大火,全寨大人小孩都喜欢去他家玩。火好,腊肉就烘烤得好,很透。猪皮子都烤得油光透亮的。烤出的油会滴下来,滴在火塘上,“嗞嗞”地窜出香气来。从屋梁上窜出的那滴油香就是顺着那个猪毛褪得还不够干净的猪鼻头上滴落的。
阿菜叔家人缘好,还给各家的母猪肉,别人也不怎么计较。反正都是肉,只是皮厚了点,吃时,多蒸煮一会儿就是了。
过年,鞭炮是少不得的。离过年还有大半个月,儿伴们就开始在玩鞭炮了,只是这里嗞一声,那里啵一声地零星着放。鞭炮是大人们在河蓬或草塘场上卖了药材土产之类买回来的。根据鞭炮的个头响数分百字头、千字头和万字头几种。能买万字头的人户不多,大多只是几挂千字头、百字头的小封,哄哄小孩。买回来的鞭炮,就放在炕架上,一般小孩够不着的地方。自然,小伙伴们会想办法,背着大人把鞭炮偷拿下来,剪一小段,塞在口袋里,一个一个地拆散着放。放法也多种多样。有把鞭炮点燃了往水里一丢,听到嘭一声闷响,看从水里鼓出一串串白泡,泡一散一点乳白色的软烟气散在水面上。有的把鞭炮插在烂泥上甚至稀牛粪上,炸得泥巴牛粪乱溅,个个花头粉脸。最多的,还是在下雪天里,炸着雪玩。更有恶作剧往人堆里扔的,这样一般人不敢,若有大人长辈在,更不敢,这十有八九会挨骂甚至挨揍的。不管怎样,大家都本着一种玩心,真生气计较的不多。
放鞭炮的高峰,是在除夕这天。除夕,人们一早起来,各家就杀鸡、宰鸭、剖鱼、洗腊肉地忙活起来。有着急点的,刚一过午,就开吃年夜饭了。吃年夜饭的标志,就是先烧香纸祭祖,然后放一挂鞭炮。谁家院子的鞭炮响了,就意味着哪家人开始吃年饭了。
吃年饭,放鞭炮,是小孩们争着去干的事情。反正在备年饭时,小手已在煮熟了的鸡、鸭、鱼、肉上伸过了,左一坨右一块地吃上了。现在不急着上桌去。放鞭炮才是头等重要的。这个时候,大人是要参与的,主要是要放小孩们不能过手的大炮仗,有讲究的还要放地铳。大人们这时会将平时封锁严密的拇指粗的大炮仗搬出来,我们叫它“麻盏头”“顶皮”“雷管炮”,这家伙响声大,威力足,得由大人一个一个地点着放。手脚要快,引信一点燃就得扔出去,然后就崩的一声惊天响,对面的山都应了。儿时,能得到大人允许偶尔点几个大炮仗放,那差不多是成年的标志了。也有戏谑的事。那年,喝了点酒的爷爷忽然把我们几个孙子叫到身边,神秘地从口袋里举出一根手杆粗的红纸圈成筒状的东西,还插上了一根引信,他说,这是炮仗王,引得我们一阵哄抢,等抢到手一看,原是一个纸糊的木头,一枚假炮仗。爷爷见我们受了骗,高兴地笑了起来。印象中那是从工作岗位上因出身问题下放乡里后,我所见到爷爷最开心的一次笑。那年不久,爷爷恢复了工作。
吃年夜饭,阿三小姑婆家算是早的。阿三大我们两个辈分,所以叫姑婆,其实,她算我们的同龄辈。阿三小姑婆家人口少,就她和她父亲显永公公。她母亲是大灾害那年又病又饿去世的。两个人的年夜饭,简单,半边猪脑壳,洗好,煮熟就成了。每一次从玩伴中第一个被叫回吃年饭的就是阿三。她家吃年饭不怎么放鞭炮,她胆子小,不敢放,显永公公年纪大,眼睛又不好。只是,过年这一天,阿三穿了件新衣服,红色的。记得阿三小姑婆出嫁那年,也是穿着这么一件红衣服,像《红灯记》李铁梅那件红衣服,衣襟上还缝了一个补丁。那天,她哭着哭着就离家嫁往沅陵那方去的。阿三嫁了,显永公公成了孤老,后去了乡里敬老院。他们在一棵梨子树下的半边木屋就一直锁着,再也没有人回来过。后来木屋也倒了。几次回到村寨,我都不经意朝那里打望一下。元亨利贞,草木一个四季,人生一个世纪,无问长程,短程,生命轮转盖都如此。那棵老梨子树上几匹霜红的残叶,在寒风里打着禅语。
鞭炮连连续续地此起彼伏的响,炸了一地的鞭炮纸花。这是不急着扫的,除夕夜里,还要放。
按照习俗,除夕这一天夜里,火塘上会烧上早已备好的平时舍不得烧的杂木好柴,一家老小都围坐在火塘边守三十夜。这一夜,全家人仿佛把一年的话都放在这时说了。老老少少,也都开心。说着说着,还要上点点心。这时,奶奶和母亲会把平时藏着的水果糖,人们也叫“颗颗糖”,拿出来分享、甜嘴。爷爷父亲们则开始分发压岁钱,不多,几角几分都不嫌少,讲的是那么一点意思。夜深一点,照例要吃夜宵。这个简单,把白天没吃光的肉、菜就火架上锅子热热,或往火塘撑架边烤几个糍粑就可以了。所谓守年夜,就是要通宵坐等那头一声鸡叫,谁家在鸡叫头声点燃鞭炮就算抢到了头年,预示他家一年到头旺顺有福。当时农村,有手表的少,更没有什么除夕晚会的倒计时,全凭经验估摸。为抢到头一声炮仗响,一边要听外面鸡的动静,一边要备好鞭炮和火引子。儿时,要真正正点守到鸡叫头遍就放鞭炮的机会不多。一天的忙乱嬉闹,无论如何,到这时是撑不住要瞌睡的,往往这时都或倒在大人怀里或就近靠着什么东西就睡着了,等别人家一阵炮响才醒过来的。
每年抢到头年鞭炮的是村东头方宝家。方宝,是他的小名,大名叫印方,也大我们两辈。按辈分叫他爷爷,当然又是小爷爷了。方宝是单身,守着一大半装得整齐的木房子。父亲是小学教师,新政府成立时,当过一阵村委主任。父亲随后娘去到河蓬住了,房子留给了方宝。方宝一个人,年饭简单。又有手表,他每次抢年都能准确地按点燃放。他平时喜欢读点书,村里把他当着有知识、肚里有墨水的人。在农村,农闲或大雨天,就显得日子长长的。我们有时就会去他家里玩,听他摆古讲故事。那时,他有《红楼梦》《敌后武工队》一些不怎么公开的书,还有《李自成》《金光大道》和一本厚厚的大药典。我们喜欢翻看那药典里面白描的草药标本插图,记得还有崔月犁题字。他兴致来了,就给我们讲故事。他的故事,有很雅的,也有很鄙俗甚至淫秽的。这些雅的故事多从书本里来,粗鄙故事则是他走码头跑江湖得来的。由于是单身,公社时常抽他到外面修水库,或帮供销社到通船的沅陵、乌宿或灰溪坪挑盐布杂货。去方宝家玩,翻翻书、听故事是我们难得的文化生活。他肚里到底有多少文化,我不知道。但他把姚雪垠说成了“姚雪根”,我一直印象深刻。方宝小爷爷,一生未娶,五十大几了还在县搬运社工作,后来改制后又打零工。现在应该七十好几了,我们一直没有联系。
过了除夕,是初一的早上。鞭炮已燃放完。寨子格外的静,这是一阵狂欢后的静,是接续另一场狂欢的歇场期的桥段。只有几只早起的小黄狗小黑狗,在燃完鞭炮后的烟堆里嗅来嗅去。
接着的是年初三,正月十五的走亲访友,闹元宵,到那时,河蓬的大大姑爷,明家村的大大姑爷,浪溪的姑婆都会来走亲戚。为了这一时刻,小山寨这时需要在淡雪的薄寒和晨起的轻雾中安静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