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 滔
有一种美味在我心里珍藏了近半个世纪,一想起它,我就会流口水,那就是至今让我嘴馋的乾州板鸭。
1975年的夏天,初中毕业还未满十六岁的我,被安排到乾州小溪桥旁的吉首二中(现在的州民中)读高中,并分到文艺班。我们班的主课就是学习音乐简谱,学拉二胡、吹笛子等,或者是学习美术常识,然后对着一些石膏做的实物临摹素描。而我对音乐和美术都不感兴趣,爱好写作,幻想着长大后当一名作家。
日子悄无声息地过着,学校远离城区,远离了喧嚣,倒多了一份宁静。虽然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想念父母,但青春无敌,无知无畏的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安静的生活。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天总是饿得快,有时饿得半夜醒来睡不着觉。明明刚刚吃过饭,不一会儿肚子又咕咕叫了,感觉前胸贴到了后背,嘴巴十分馋,经常打饿饱嗝,流酸口水。那时学校最热闹的地方就是食堂,下课铃一响,学生们便潮水般地涌向食堂。眨眼工夫,几个窗口前就排成了一条条长龙。这时如果窗口还没打开,大家就把碗敲得很响很响,震天动地。当时学校为了改善我们的伙食,也想了很多办法。一个月九元的伙食费,每星期凭票可吃到两餐豆腐、两餐肉。那时正是我们长身体的时候,再加上经常还要排练文艺节目,活动量大,正常的饭量很难满足我们的肚子。
这里讲一个真实的插曲,由此可见当时饿的程度。每天晚自习,班上宣传队的队员多是排节目。自习完后,回宿舍要经过一座木廊桥。有一天夜色朦胧,桥上忽明忽暗,几个同学坐在我们回宿舍的必经之路,看见我们走来,一个同学将用报纸包的一包东西丢在桥上,并大声喊:“快来快来,请大家吃松子糖。”大家不顾三七二十一,争先恐后地去抢,结果抢到手一看,全是小石子。而动作快的已将石子放在嘴里吃起来了,不知谁“哎哟”叫了一声,“拐场了,牙齿松了!”……
那时,挨饿是经常的事,家里经济条件好一点的同学就跑到校门口的小卖部去买发饼、兰花根、松子糖等糕点充饥。慢慢的,有些胆子大一点的同学还跑到乾州古城去吃粉吃面。有一天一位关系好的同学邀我去,说乾州有一家牛肉面如何如何好吃,讲得我口水直流,毫不犹豫地加入他们的行列。
当时都是走路去乾州。从学校到乾州,路途不远,也就四五里路。出了学校大门,沿207省道走一段,然后拐入一条小路,就进了乾州古城。古城不大,有四千多年历史,明清时期成为边陲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新中国成立前是老县城所在地。仅有的一条青石板古街直通全城,街两边挤挤挨挨的明清建筑一字排开,其中不乏飞檐垂瓦、青砖粉壁的深宅大院。但更多的是临街的木质黑瓦房,很多都开成了卖日杂百货、包子馒头、粉面小吃的店铺,一派繁荣景象。现在我已记不清那家店的具体位置了,但他家的牛肉面确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面条是老板亲手擀的,色泽金黄,散发着淡淡的碱香,上面再漂浮些碧绿的葱花儿,香气袭人。老板娘微胖,整洁麻利,她看我们是学生,脸上堆满笑容,有时候多给我们加一瓢牛肉汤,甚至几片牛肉。
那时,一个月家里给十元钱,买了餐票以后,口袋里就没有多余的零花钱了,要来吃面只有省吃俭用。为了把钱节省下来换面吃,我经常走路回家,十多里路也不觉得累。但即便这样,面也只能每星期吃一次。
有一天吃完面,同学都陆续回学校了,乾州古城我没来过,就想到古城走走看看。来到万溶江供销社门口,营业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时我看到在供销社墙角的一块空地上,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摆了一副货郎担,卖乾州板鸭。货郎担是一对做工精致的木头担子,用桐油擦得亮灿灿的。老头个子不高,人虽然精瘦,但精神矍铄,古铜色的脸上五官十分端正,特别是浓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聪慧的光芒。只见他从挑子里拿出几只板鸭,整齐地放在一个木盒子里,随后拿出一只还冒着热气的板鸭,用刀子熟练地把鸭头、鸭身、鸭翅、鸭腿分解好,然后将其拼成一只完整的鸭子摆在另一个木盒子里。那鸭子颜色油亮油亮的,呈琥珀色,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我被那香味吸引了,好奇地走上前问鸭子怎么卖,老者说:“可以卖整只,也可以分开卖。”我看向那板鸭,只见一对鸭腿格外爱人,便随口问了一声:“这对鸭腿多少钱?”老头说:“两块钱一对。”我摸了摸衣服口袋,正好还有两块钱,便买了下来。在回学校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吃。第一口下去,一股特别的清香直捣味蕾,八角、桂皮、花椒等香料的味道浸透到鸭的骨髓里了。那鸭肉十分细嫩,不肥不瘦,不油不腻,软糯可口,微咸里带了点甜,微甜里又带了点咸,鲜美极了,回味无穷。第二口就有点舍不得大口吃了,放在嘴边先闻一闻,再用舌尖舔一舔……就这样,我走到学校大门口才把它吃完,把手指上留的余香也舔得干干净净。
此后,我不再去乾州吃牛肉面了,转而把钱攒起来去买板鸭吃。那美味好似吃上瘾了一样,几天不吃就馋得不得了,我差不多每个星期都光顾一次,慢慢地和老头熟了起来。有时我就站在摊子前,边吃边和老人闲聊。老人十分健谈,生意不忙时,他也乐意和我聊天。从聊天中我得知,乾州板鸭在清朝就已闻名,在乾州做板鸭的人不计其数,出名的大多在古城里,卤水配料和熏烤火候都是祖上秘传从不示人。而他是从他爷爷手上学的手艺,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有近百年历史了。“我家的板鸭重点是在腌制上,香料要齐全,腌制要入味,特别是要不咸就更有讲究了。”讲到这里,老人的语气中充满着自豪,说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时那飘散而去的烟雾让一切意韵深长。
有一天,老人的生意非常好,板鸭一会儿工夫就卖完了。我看他心情好,便试探性地说到他家看看。老人爽快地答应了,挑起货郎担在前面带路。循着板鸭的香味,我们很快就到了他家。那是坐落在万溶江边的一个不大的院子,古色古香。走过天井,后边就是制作板鸭的作坊,几口大缸腌制的全是本地的谷鸭,一字排开的案板上放满了各种香料,熏烤房的火盆里堆满了柑子皮、谷糠,冒出的缕缕青烟正熏烤着上面一排排的鸭子……
由于班上当时正紧锣密鼓地排练参加全县文艺汇演的节目,我是《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铁路修到苗家寨》两个节目的演员,经常排练到深夜,所以,有一段时间没能买板鸭吃了,心像猫抓一样难受。有一次趁节目彩排完,老师放几个钟头休息的空当,我赶紧跑到乾州古城,想着一饱口福。
可是,到了那里,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老人被五花大绑,脖子上挂了一块大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写着“打倒投机倒把份子”几个大字。一段时间没见,老人变得我快认不出来了。只见,他头发全白了,神情呆滞,脸色憔悴,两只眼睛露出倔犟的光。老人在人群中瞟到了我,朝我做了一个遗憾的表情,便慌忙地避开我的眼神,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多可怜的老人啊!我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后来,我一直没有老人的消息,也不再去乾州古城买板鸭吃了……
岁月如梭,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乾州古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乾州板鸭”也成为驰名商标,受到广大消费者的青睐。但是,我决定不再去找寻。因为,寻找意味着失去,珍藏蕴藉着永恒,我想让乾州板鸭的味道,永远萦绕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