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继媛
维科在《新科学》里说,“最初的哲学家以一种‘诗性智慧’去对事物进行哲学沉思和抽象表述,往往以某种日常所见的感性事物的隐喻形式出现。”如此来看,沈从文作品中触目可见的自然界的一草一木成了寄托和蕴涵其无限诗意哲思和情感的隐喻形式所在。
如果说《边城》中的茶峒宁静、清丽,那么在《湘行书简》《湘行散记》《湘西》等频繁出现的沅水流域一带风景美丽依然,却又显示出不同的神韵。沈从文用“行走在沅水上的船只‘轧轧’声、船底的流水声、沅河上弄鱼的棒子声……”构建了沅水流域诗意、灵动的声乐世界,其中尤为别致的是他对浮荡在沅水上橹歌的深情书写。
在《老伴》中作家这样深情地说到:“我平日想到泸溪县时,回忆中就浸透了摇船人催橹歌声,且为印象中一点儿小雨,仿佛把心也弄湿了。”他在此篇直言不讳地赞美“船只拢岸时摇船人的促橹长歌”:“揉合了庄严与瑰丽,在当前景象中,真是一曲不可形容的音乐。” 在《泊揽子湾》他赞美说橹歌,简直是诗!
此外,他在《小船上的信》《辰河小船上的水手》等等多次赞美沅水流域的橹歌美丽,是雍容典雅、壮丽稀有的,是让回乡的游子灵魂可以轻举永远赞不尽的歌声……
汉代《礼记·乐记》曾这样写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 可知“乐”的发生原于创作主体的心灵波动,而心灵的波动则是由于受外物变化的感应而造成的。
沈从文曾在《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中这样说:“认识我自己的生命,是从音乐开始的。”因此,沈从文不仅从自然界获得灵动的音乐感受,他还在音乐中感受生命的存在。同样,在《老伴》中他这样感叹:“黑暗河面起了快乐的橹歌。河中心一只商船正想靠码头停泊,歌声在黑暗中流动,从歌声里我俨然彻悟了什么。我明白‘我不应当翻阅历史,温习历史’。在历史前面,谁人能够不感惆怅?”
当再次踏上故乡这块热土,作家从流淌在黑暗水面上的橹歌中俨然体悟到生命的真谛,那就是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时光的流逝,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抵御时光的倏然而至,敏感的作家在快乐的橹歌声中感受到的是生命的渺小和温习历史的惆怅和忧伤。
再如,在《过新田湾》中,沈从文这样说:“三三,这里的一切颜色,一切声音,以至于由水面的静穆所显出的调子,如何能够一下子全部捉来让你望到这一切,听到这一切,且计算着一切,我叹息了。我感到生存或生命了。”在此,故乡湘西清新明丽山水以及水面的静穆所构成的和谐曲调让“我”触摸到了“生存”或“生命”。
如此种种,可知作家在其文中所频繁赞美的橹歌,虽只是来自摇船的水手,虽也许是一种极为简单甚至有些乏味的催橹歌声,但作家或在回忆中或在回乡途中听出了快乐也听出了忧伤,因为浮动在宽宽沅水河面上的橹歌唱出的不仅是湘西水手甚至是湘西人在贫瘠土地上不屈生活的坦荡、乐观、韧性的生命之歌。这催橹歌声犹如来自苍穹深处的生命之光,照亮了湘西人艰难跋涉在历史的隧道中的单纯而又执拗的心。落日余晖下的汤汤流动的沅水,不仅因轻纱般的薄薄的雾气、紫色的云彩,更因这催橹的歌声获得了无限的生机,也获得了无限的诗意。
事实上,沈从文在其散文中所创设的以橹歌为中心意象的诗意、灵动的声乐世界,常常采用托物比兴、情景交融的造境方法,无论是借景言情,还是情中有景,其结果就是构成一种诗意的生命境界,因此,他多次将自然界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品评为“圣境”。例如,在《鸭窠围清晨》中:“我坐在舱中,就只听到水面人语声,以及橹桨搅水声,与橹浆本身被推动是咿咿哑哑声,这真是圣境。” 而《泸溪黄昏》中,他说:“我的小船停泊处,是离城还有一里三分之一地方,这城恰当日落处,故这时城墙同城楼明明朗朗的轮廓,为夕阳落处的黄天衬出。满河是橹歌浮着!沿河全是人说话的声音,黄昏里人皆只剩下一个影子,船只也只剩下影子,长堤岸上只见一堆一堆人影子移动,炒菜落锅的声音与小孩哭声杂然并陈,城中忽然噹的一声小锣,唉,好一个圣境!”这两段文字作家动情地用“圣境”二字作为概括,而这种“圣境”不仅包括满河浮荡的橹歌,还包括其间混杂着的各种说话人的声音、小孩的哭声、小锣的声音,还原了一幅真实而生动的生命之图,然而也许正是这样一种皈依自然的生活图景才可以达到至善至美的人生境界。
(作者系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沈从文研究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