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介勇

2022年是沈从文先生诞辰120周年，杨胜国曾多次撰文表达自己对先生的纪念。早先读他的纪念文章，以为胜国是凤凰县人，又恰爱好写作，写点什么表达点什么也属正常，就没有太多在意。当读到他《因为从文，所以从文——纪念沈从文诞辰120周年》（发表于2022年12月16日《团结报》“兄弟河”）的文章，才知道沈先生对他有一种越过时空的影响，而他对沈先生，则有一种越过时空的感激。这种由影响和感激而凝成的纪念文字，任谁也不能随随便便阅读的。

胜国的纪念文字其实并不好做，首先就碰到角色和角度的问题。胜国比沈先生“晚生七十年”，“无法见到沈从文先生”，就连第一次知道沈先生的名字，也是在“沈先生永远地离开了人世”的1988“那年五月”。看来，他们不但有时空上的错位，更有地位上的悬殊。错位与悬殊带来的尴尬，让胜国既不能像“官方”，也不能像沈先生的朋友或同事，还不能像与沈先生有过实际交往的同乡晚辈。幸而，胜国切准了沈先生是以文化人的文学家，自然时空上的错位并不能必然导致精神影响上的错位。于是，他很真诚地告诉读者：“在我人生的几个关键路口，他总会神奇地‘出现’。”既是“神奇”，便对时空的错位具有了弥补性和缝合性。纪念文字以“神奇”而延展、编织，不夸大，不虚饰,叙事就有了从容与自然，朴实与诚恳。

沈先生是“神奇”的，他似乎总站在胜国人生的 “几个关键路口”，指导着他的人生定向、职业转行、济南挂职、乡愁依恋等。湘西农村有一个朴素的理念，能帮助自己度过人生“关键路口”的人，就是自己应该感激一生和永远不能忘记的贵人，沈先生是胜国的贵人。对贵人饱含感激、秉笔纪念，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胜国的情感是笃重的，底气是充足的。

我始终认为，高中阶段才算人生的起步期。倘若这时候有一个引路人出现，对懵懂无知而又必将起步的年轻人来说，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胜国是幸运的，他在起步期即知道了家乡有一个“狠角色”沈从文；更幸运的是，这个“狠角色”的成功，“点燃了”他的“从文梦”。老实说，胜国的“从文梦”应该有些青涩，以至于他后来在大学中文系的课堂上，面对现代文学陈教授“有湘西凤凰来的同学吗？”的提问，竟产生了一种“以为犯了什么错似的”感觉。事实上，年轻时的梦都有一种不确定性，做梦人便也有些“偷偷摸摸”，羞于言及，生怕被别人早早撞破。陈教授的无意之问，似乎撞破了胜国的“从文梦”，胜国就有了一些不知所措了。大概正是怀揣着“犯了什么错似的”的感觉，胜国如饥似渴地阅读沈先生的作品，全面了解沈先生“传奇的一生、勤奋的创作、优美的文字和动人的爱情”，“成了典型的‘从文迷’”。并且，以此为点，广泛涉猎古今中外文学名著，摘抄无数经典。在“关键路口”迈出坚实的脚步，越走越稳。

由教师而改行为公务员，让胜国“得以多次走进沈从文故居，对沈老有了近距离直观地了解”。在故居，他不但看到了沈先生的“一尊半身白玉雕像”、“遗墨、遗稿、遗物和遗照”，看到了“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的评语”，更发现了表叔田儒钦与沈先生的交集。沈先生对表叔的影响，仿佛通过表叔直观地现实地传导到了自己身上。而自己对沈先生的感激也好像从文字深处走出，越过时空而去，毫不掩饰地呈现在沈先生的面前。我们感觉到了胜国的真诚。

胜国说：“有缘之人，即使远在天涯，总能遇见。”胜国挂职济南与沈先生隔着时空的相遇，恐怕是文本里最为动情的叙述了。在我看来，胜国与沈先生的济南相遇又哪里只是缘分呢？完全称得上“神奇”。换句话说，他把沈先生对自己的影响和自己对沈先生的感激原本就时刻装在心里。心里装着一个人，就可能随时遇见。胜国与沈先生的济南相遇，表面上缘于偶然读到沈先生与其夫人关于济南的通信。实际上，由阅读而查资料，而实地追溯沈先生在济南的足迹，甚至冒雨站在广智院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如果不从跨越时空的影响与感激的角度去解读，我们几乎就无法理解胜国的这一系列行为。尤其胜国基于沈先生与济南的渊源，而此后“把精力放在学习研究博大精深的齐鲁文化上”，根本就是“爱屋及乌”“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心理折射了。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爱上他曾经沐浴过的齐鲁文化，这种回馈的感激无疑是格外深挚而动人的了。

胜国在文章里说离开家乡十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家乡的山山水水和人物风情”，我是相信的。但我更相信他一回到家乡即“去拜谒长眠在听涛山上的沈老先生”。沈先生的人生传奇影响过他，沈先生的辉煌成功影响过他，沈先生的文章影响过他，沈先生的爱情影响过他。在胜国的眼里，沈先生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他有“以善御恶的为人之道、以美写丑的艺术追求和以退为进的处世哲学”，他是“稀有的善良之人”，他笔下的湘西“美得令人心痛”，他“淡泊名利，静水流深，润泽万物而不争”。一句话，“大爱、大雅和大智”的沈先生教他如何不缅怀呢？

“因为从文，所以从文”是胜国为自己的纪念文章精心拟制的标题。标题的第一个“从文”，自然指的是沈从文先生，第二个“从文”指的是自己曾经所做的“从文梦”和正在走着且会一直走下去的文学之路。尤其，不过8个字的标题，却包含着清清楚楚的因果。佛家极其重视因果，我知道，胜国是不信佛的，但从他标题的拟制，我们既能看出他对沈先生与自己之间的因果充满着敬畏，表现着自豪，又能感到沈先生对他的深刻影响和他对沈先生的由衷感激。胜国撰写的与沈先生有关的另一篇文章，其标题为《悠悠“从文”不了情》（刊2022年4月7日《团结报》“湘西故事”），同样能很好地说明这一点。可见，这种因果一直生成在胜国的心里，像一只无法停歇的感激精灵。

“因为一个人，改变了一生。我要坚持用文字亲吻世界、摆渡灵魂。”胜国文章结尾的话，既是对沈先生越过时空影响的回应，更是对沈先生发出的越过时空的感激。其实，被沈先生所影响的何止胜国一人？而应该感激沈先生的又何止胜国一人？我们都是那些被深深影响和应该永怀感激的人。所以，读胜国的纪念文章，我们便会为之动容并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假令可以，我也愿将此小文敬献于沈从文先生120周年诞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