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道毅 吴行健
编者按
苗族是我国民族大家庭的一员,主要居住于贵州、湖南、云南等省,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苗族文学是苗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我国少数民族艺术的瑰宝。苗族民间文学源远流长,繁荣发达,有神话、歌谣、史诗、传说、故事等类型,涌现出《苗族史诗》《苗族古歌》《仰阿莎》《亚鲁王》等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明代以来,随着科举取士制度及教育在苗族地区的不断推行,苗族作家的文学创作由萌芽,逐步发展,走向繁荣,成就令世人瞩目。
如果说,苗族民间文学承载着苗族远古以来的历史文化记忆,表达着苗族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的话,那么,苗族作家文学则彰显出苗族作家深重的家国情怀。湘西州是苗族的聚居地之一,这里诞生了世界文学大师、苗族作家沈从文,涌现出熊希龄、田名瑜、石启贵等卓越的苗族诗人、作家。以世界名作《边城》为代表的湘西州苗族作家文学,早已闪现出璀璨夺目的艺术光芒,为中外广大读者所钟爱。
湘西,这片土地,既是苗族作家血脉相连的地理故乡,也是他们文学创作的精神故乡。曾经贫瘠穷苦的土地,却培育出一代又一代热爱家国、心怀故乡、思想先进、热爱创作的作家。这片土地,在历史的卷轴中,闪耀着一颗颗璀璨的星,他们用他们的方式,为这个民族,为这片土地,留下了独特的记忆。我们一起走入历史长卷中,在群星闪耀的时代,读一读他们的作品,回归他们的星空,体味他们的家国情怀。
苗族书面文学开创者:石 鼎
石鼎,字廷举,湖南省泸溪县罗家坪人。考中明宣德壬子(公元1432年)科举人,授简州 (今四川简阳市)教谕。不久辞官,身处下僚,为官不得志,故闲居乡间,优游山水,喜垂钓,陶情于琴棋书画,在自然山水和艺术世界中追求精神慰藉。晚年出资建居处会仙桥,传说与仙人对弈于桥上而不知倦怠。诗多七言,尤工七律,诗风恬淡,意象新奇别致,语言清新自然。彝族作家与文学史家苏晓星在其《苗族文学史》中对石鼎进行了高度的评价,认为石鼎是苗族最早的诗人,是苗族书面文学即作家文学的始祖,在苗族作家文学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表达乡居生活的隐逸之趣与淡泊之志,是石鼎诗歌的重要主题,让人感到石鼎诗歌颇有陶渊明和柳宗元山水田园作品的遗韵。七绝《游延禧观》诗云:
山拥仙宫翠万层,白云深处静无声。
登临几度间相访,顿觉尘襟一洗清。
诗歌写乡间走亲访友的生活,陶情于青山、白云间,内心里荡涤着尘世生活的污垢,隐含着对官场权力斗争或阴暗生活的鄙弃。七律《柳潭钓艇(二首)》其一写道:
幽人不为世尘羁,缓意停舟漾钓丝。
杨柳岸边尝信宿,蓼花滩下又多时。
忘形不觉淹留久,得趣何妨归去迟。
几度放歌明月下,犹如重到武陵溪。
《柳潭钓艇(二首)》写的都是垂钓生活,反映的都是隐逸之趣,即垂钓之余,或连续两夜住在(即信宿)杨柳岸边,放歌明月之下,或临风弄笛,停舟于芦花深处,得到的都是心灵的放松与自由,抛弃了尘世生活的纠纷或官场的勾心斗角,仿佛置身于陶渊明笔下宁静和平、悠然恬淡的桃花源世界,对陶渊明辞官归隐心有戚戚焉。两诗记事、写景、抒情、议论都转换自然,妙然天成。对仗工整,语言本色、自然,不事雕饰,显示出艺术功力的深厚。
隐匿出世心境,展现出轻松活泼的风格与昂奋的人生基调,是石鼎诗歌主题的一种变奏。七律《崖门雪霁》全诗为:
崖门日出烂琼瑶,残雪堆堆霁景饶。
石径泉通漱寒玉,松林水落响箫韶。
群峰出见阴霾散,万里晴明瘴疠消。
游览不辞山径滑,扶节直拟上岧峣。
此诗写山野雪后初晴的壮丽景象,展现的却是一片轻松愉悦、爽朗自如的心情。目光触及的,是阳光普照、阴霾散尽、冰雪消融、群峰竞秀、悬崖壁立,张耳听见的是松林间音乐般的溪流声。纵然山路湿滑,也不惜登高望远,遍观佳日美景。
寓家国情怀于宗族书写:吴因周
吴因周,明代景泰元年(公元1450年)贡生,乾州溪头(今湘西吉首市)人,生平事迹未详,为古代苗族较早的诗人之一。现存诗歌有七律《过南京姬家巷怀古》。表达深重的家国情怀与世道沧桑的慨叹,是吴因周诗歌的重要主题。《过南京姬家巷怀古》全诗为:
姬巷节坊掩夕晖,高宗去后恨无依。
江山水土犹然在,社庙城池是又非。
新抚蛤儿和我熟,旧家燕子傍谁飞?
而今别去金陵路,化作杜鹃啼血归。
据手抄本《姬改吴氏宗谱》记载:“景泰五年(公元1454年)夏五月,我因周公游南京访家庙,亲见先宗昭穆。序归,修家志。后复游访祠,被京师人毁之。”此诗大约作于1454年稍后,为诗人复游南京姬家巷家庙后所作,表达的不仅仅是吴姓家族历史跌宕中的兴衰,而且是对江山社稷或民族国家兴亡更替的凭吊与感慨。诗中的“新抚蛤儿”,指才抚养的蚌蛤或田鸡,与“旧时燕子”均暗喻吴家后代。联想起家族的无复依傍或祖庙、祖业的衰败,诗人作别南京的时候,怀抱的当然就是如同杜鹃啼血一样的沉重心情了。此诗的可贵之处,是把国家的历史兴废放在家族的历史演变中加以书写,透露出浓郁而厚重的家国情怀。
在宗族兴衰中寓世道沧桑:吴 鹤
吴鹤,明代湘西泸溪人,后迁居上涝(今吉首市上涝村),从王阳明学,终身未仕,以执教苗族弟子为乐,是苗疆民族教育的先驱者之一。诗作不多,但思想深刻,往往表达人事废兴与江山更替之慨。诗歌五古《游江南访家庙》正是如此:
寻尽江南路,迟迟杨柳依。
只缘家庙访,惹得世人讥。
阅谱心如射,扬鞭骑如飞。
几番姬巷过,四顾节坊微。
禾黍疑相是,蓬蒿记又非。
金陵无所有,惟载玉梅归。
此诗与吴因周《过南京姬家巷怀古》的创作背景与作品主题大致相同,但诗体形式与所写景物等却不相一致。此诗确切地交待了寻访家庙、阅读家谱乃至受人讥笑的中心事件,描绘了家庙节坊衰败的景象,同时借用历史典故,把《诗经》中《黍离》所写王室衰败、江山不再的意境引入诗中,从而抒发对古代显赫家势的怀念与哀叹。相对《过南京姬家巷怀古》而言,此诗格局有所缩小,少了国的情怀,仅余家的情怀。但意境却各有所长,都写出了厚重的历史感。
戎马生涯,以诗抒怀:杨岳斌
杨岳斌(1822-1890),湘西乾州直隶厅(即今吉首市)人。原名载福,字厚庵,晚清湘军水师统帅。1853年,随曾国藩创建湘军水师,为水师大将。后累官至湖北提督、福建陆师和水师提督、陕甘总督等。1885年,参加中法战争,率军至台湾,抗击法军,再立战功。1890年病故于故乡,被清廷追赐太子太保,谥勇悫。杨岳斌一生戎马生涯,常以诗抒发政治情怀。有《杨勇悫公遗集》存世,今人著有《杨勇悫公诗存及注释》。其诗多为律、绝,气魄雄伟,意境开阔,文思健朗,多表达作为朝廷命官与军队将帅的济世报国之志,也流露着功成不居、归隐田园的淡泊情怀,思想情趣在儒家的入世精神与道家的出世精神之中来回徘徊。
表现为官清廉、修身养德之志,是杨岳斌诗歌的重要主题。七绝《归峒河作》写道:
青年提剑走西东,百战余生万念空。
今日归来何所有?半船明月半船风。
七律《山斋雪夜》写道:
君恩未报愧无颜,深谷容偷岁月闲。
墓道依依云不散,柴门寂寂夜长关。
何来夜半如簁雪,流尽天涯似髻山。
劝汝始终休改色,要留清白在人间。
前诗为诗人返乡时所作,表达为官不贪财的胸怀。后诗直抒胸臆,表达清白守志的追求。杨岳斌虽为朝廷重臣,却为官清廉,坚持为官为人的清白,绝不贪不义之财。与此同时,战争的残酷、死神对生命的威胁让他深刻地明白了钱财乃身外之物的道理。这两首诗歌便是他这种处世观念与道德伦理操守的表白,也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
表达对闲逸生活的向往,是杨岳斌诗歌主题的一种变奏。如《汉口送邓漾源明经还溪镇》写道:
天涯方叹故人稀,才得相逢便赋归。
汉水愁看孤棹去,秋风远送片帆飞。
丹邱花月长为主,白首松云久息机。
把酒高歌君自乐,追随应待脱征衣。
诗人虽在疆场,却盼望脱下征衣,在乡间过上吟花赏月、把酒高歌的闲散生活,同时表露出对政界勾心斗角的厌倦。
表达一种漂泊异乡的羁旅之情,是杨岳斌诗歌主题的又一方面。如五律《枫桥夜泊》写道:
日暮微风起,菰蒲叶有声。
晚烟横古渡,皓月满荒城。
渔火前村暗,疏钟远寺鸣。
篷窗镫独伴,孤客不胜情。
此诗写孤客“不胜情”的愁绪,颇有唐代《枫桥夜泊》的神韵。这种情怀飘荡在日暮微风、古渡晚烟、荒城皓月、江村渔火与山寺钟鸣之中,意境悠远,余味无穷。
育人为乐,品行高洁:龙骥
龙骥(1859-1936),字云生,凤凰县得胜营(今吉信镇)吉卡人。自幼发奋读书,于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考中举人,名列前茅。后两次进京参加会试,均因身为“苗籍”而落榜。于是绝意仕途, 立“挺胸立世,直腰做人”之志,以家为馆,兴办栖山书院,过着“南亩种庄稼,西窗授门徒”的生活,为苗族培养了大批人才。耕读与教书之余,写下大量诗篇,表达早年的政治抱负和居乡生活的感慨,且针砭时弊,极富现实感,为苗族近代著名诗人之一。写诗强调“寓情言志”,摒弃“风花雪月,无病呻吟”之风,诗体以七绝居多。
龙骥诗歌表达早年的政治抱负,流露发奋苦读、读书仕进的强烈愿望。七绝《晋京路途韵》写道:
雨雪霏霏出凤城,板桥驿路断行人。
更无知己临歧送,惟有晨鸡报晓鸣。
此诗写离乡进京参加会试考试,突出一个“早”字,即在天色未明、晨鸡报晓中出发,且不畏冬日寒冷的雨雪,虽无知心朋友于岔道上相送,但情满意得、马到功成的雄心壮志却深藏怀中。七绝《晋京途中》则写道:
隔岸桃花浓带雨,沿途芳草嫩含烟。
春光虽好难留客,惟问前程路几千。
此诗用轻盈的笔墨描写春日桃花带雨、芳草含烟的美景,生机盎然。但在行路的自然“前程”中,隐喻着一个青年仕子希望金榜题名、赢得辉煌的政治“前程”,暗含着诗人的远大政治抱负。
龙骥的一些诗表现了教书育人的执著与快乐,显示通过培养人才为国效力的美好心愿。五绝《课读》写道:
课读小窗下,春深未及猜。
不知花已落,犹道未曾开。
诗中所写是诗人居乡教学、潜心阅读的情景。诗人迷恋于阅读而不知花开花落、忘记季节变换的细节,正是他全力投身于教学与培养人才的写照。七绝《闲时杂咏》(其二)写道:
七十年来业毕耕,虽云糊口亦培英。
盈门桃李今何在?半作古人半晦声。
诗歌表达甘于执教的感人情怀。虽然培养的弟子不是亡故就是不得志,但诗人毕生执教、一心培养英才的志向不改,哪怕生计窘迫也在所不辞。七绝《无题》(其二)写道:
病床题诗情可哀,犹关桃李在胸怀。
培得深根迁上苑,信知五竿出英才。
诗人虽身卧病榻却仍然不忘培养人才的使命,且为家乡五竿(即凤凰)英才辈出而倍感自豪。
龙骥诗歌还直接针砭时弊,显示出强烈的现实批判锋芒。七绝《感怀》写道:
文明自古说齐邦,五霸之中称富强。
黎庶而今皆菜色,纷纷道上乞钱忙。
此诗表现出对旧中国统治者的强烈讽刺与不满,也揭穿了“文明古国”漂亮外衣下黎民百姓饿殍遍野、四处行乞的真实生活惨象,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精神。
龙骥还有一些诗歌托物言志,表达高洁的志向。如七绝《咏菊》(其八)、(其九)分别写道:
一枝偏依一枝斜,五色迷离绽众葩。
芳质不因劫后减,西风依旧斗繁华。
霜重露凝尚有香,倾依斜卧在篙旁。
寒芳甘抱枝条萎,不逐西风上下狂。
《咏菊》是组组诗,共九首,表面上赞美菊花的芳华和岁月不凋的坚强,实际寄寓作者对崇高道德品质的追求。
龙骥的七律诗写得厚重大气,充满哲理内涵。如《重九登高有感成此——庚申年桐荫小馆作》(其二)写道:
携手同登万仞峰,林峦无数望重重。
攀萝扪棘却忘险,挈榼提壶愿相从。
酒可消愁容易醉,人惟知己最难逢。
龙山帽落忆前哲,重九欢然弄旧踪。
此诗作于1920年重阳节,写与友人饮酒叙旧、携手登高、共话友情的情景,无论写景、抒情,都娓娓道来,自然天成,显示出作者文学功底的深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