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道毅 吴行健

（接上期）

弃绝仕途，忧患家国：张称达

张称达（1866－1939），字季旷，号二谷老人。永绥（今湖南省花垣县）城人。生母石氏为保靖县石家寨苗族妇女。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甲辰科进士，授六品吏部主事。为官清廉，远近称誉。虽负责发放京内外高级官员任命状，却不收任何酬礼。1911年，宣统溥仪逊位，张称达拘守于所谓君臣之义，从此弃绝从政。好友熊希龄1913年夏任内阁总理，任命他为教育总长，张称达予以婉拒。在汉阳经营木排生意数年后，回乡创办务正小学，自教国文。后因生计所迫，只身赴常德以卖文、授徒等为生。张称达诗作较为丰富，题材多为游历、题赠、交友等，体裁以七律为主，表达忧国忧民之情，具有较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成就。

表达国弱民贫的政治忧患与近现代中国受西方列强欺压的民族忧患，是张称达诗歌的重要主题，显示出张称达诗歌关注国家命运的强烈情怀。

七律《烟律吟》全诗为：

身毒飞殃四百年，腥风凋尽旧山川。

戎心狡逞条章始，种族沦亡烽火燃。

百万兆人沉痛里，八千里路暗长天。

几余肮脏支离甚，刑也无刑亦吕篇。

此诗大略写于北洋军阀统治期间，主旨是讽刺封建王朝与北洋政府禁烟律令形同一纸空文，同时穿插了对西方列强入侵中国、瓜分中国与危害中国的强烈谴责与对民族危亡的深重忧虑。身毒，是古印度的别译。从明正德十二年（公元1517年），葡萄牙殖民者闯入中国广东沿海之后，英、法、荷等西方殖民者陆续入侵中国，到20世纪初期达到四百多年。“身毒飞殃四百年”一句，说的就是西方殖民者以印度为据点长期侵略中国的历史。“腥风凋尽旧山川”，暗喻鸦片输入中国后给中国造成的危害，如同腥风一样污染中国的山川。“戎心狡逞”指西方殖民者侵略之心花样翻新。“条章始”，指中国政府开始制订戒烟律令。“种族沦亡烽火燃”一方面指种族沦亡的严重危机，一方面指中国抵御外敌入侵的战争。“几余肮脏支离甚”一句，指中国领土几乎被西方列强瓜分殆尽。吕篇，指《尚书》中的篇名《吕刑》，泛指法律文书。“刑也无刑亦吕篇”，指戒烟律令不起作用。

张称达在一些诗歌中抒发耿介的个性，表现出对仕途名利的鄙弃。七律《天心阁》写道：

三湘景物本潭州，一览无余独此楼。

暗暗山云南岳雨，萧萧木叶洞庭秋。

离乡路远书难寄，出政门多刺懒投。

性命能全于乱世，何须抵掌向公侯。

此诗写于1911年，有这样一个背景：1911年，湖南都督谭延闿力劝张称达出任辰沅永靖兵备道，张称达坚定地拒绝，并于次日拂袖离开长沙。它书写了诗游历长沙天心阁时的心情，折射着诗人不满时局、远离官场、不为升官发财而攀附权贵、低眉折腰的出世情怀与倔强个性，重申自己在乱世中保全性命、不与达官贵人为伍的处世态度与耿介性格。

展示离开官场后蛰居生活的艰难，表达无可奈何的生活态度，是张称达诗歌的变奏曲。对张称达来说，离开官场做官，便意味着失去稳定的收入来源，而维护基本生活与养家糊口的危机也会接踵而至，乃至陷入到贫病的困扰中难以自拔。七律《常德东园赴友人小酌》表现的正是这种情形：

路出东园车复东，小楼人倚午晴风。

捕鱼浅藻漾初白，孤雁夕阳乘晚红。

过海三年愁病里，还家一水暮云中。

艰难世态龙钟甚，且作溪头不倒翁。

此诗的背景是诗人因为生活所迫到常德卖文与授徒为生。诗中，诗人借赴友人便宴之机，将自己贫病生活的艰难托盘而出。“愁病”二字，更是诗人异地贫病生活的直接披露。“艰难世态龙钟甚”一句，所表达的是在艰难时世中变得非常老态龙钟。“溪头不倒翁”本指垂钓者，暗寓自己顽强活下去的人生姿态。但这种顽强生活态度的背后，透露着诗人对时局与人生的无奈，近乎强颜作欢的姿态。

描绘苗族地区美丽自然风光，表现水上乘舟游历苗族村寨时的喜悦心情，显示出张称达诗歌的另一旨趣。七律《洞上》全诗为：

舟行无处不逢山，百丈牵云上百蛮。

孤艇飘摇悬瀑外，几家人住乱崖间。

黄牛三朝还三暮，白云倏开复倏关。

不是王孙长冒险，逆流轻处过层峦。

这是一首游历诗，也是一首写景诗。在诗中，诗人清新自然的笔墨描写苗疆的美丽风光，给人以一种美的享受。类似的诗作还有七律《趁燮平吟弟君山九日韵》（二首）与七律《访湘乡邓邺于》等。

追寻陶渊明，写活农事诗：石明魁

石明魁（1874-？），字占先,号梅轩,清末乾州厅寨阳人。科考未中，遂隐居田园，陶情于山水田园之乐。擅诗文，创作颇丰，有《熟极生巧》、《菅窗课题》、《青云得路》与《苗山豹变》等大量手稿本传世。在《苗族历代诗选》中，他是选入作品最多的作者——被选诗作达35首。从总体上看，石明魁深受陶渊明思想影响，诗作多书写农事与山水、田园之乐，表达隐逸之趣，颇有陶诗遗韵及大家风范。

石明魁诗歌曾抒发个人政治抱负，表达读书仕进、博取功名的宏愿。这在他早年的诗作中有着集中表现。五古《不知春去几多时》写道：

久去春阳节，苍茫叹不知。

但观三夏景，莫辨几多时。

屈指难为数，书篇勿记期。

窗中看易卦，野外昧春思。

未觉天行速，都将物色施。

潜藏勤课读，造化竟如斯。

诗中记录的是诗人早年求学时发奋苦读、忘记季节变换的情景，凸显着诗人读书仕进的政治理想。五古《共登青云梯》也直接表达了这种理想，诗中写道：

欲步青云路，当登百尺梯。

天衢谁共到？仙侣自同携。

……

蟾宫看将近，鹏程望不迷。

一朝偕奋翅，孰肯落尘泥!

诗中所写正是科举高中、步入仕途腾飞之路的殷切希望，及志在必得的雄心壮志。

表达山水、田园之趣或隐逸情怀，是石明魁诗歌的主要旨趣和思想内涵，也凸显出诗人的田园诗人的身份。他这方面的诗作很多，写得相当自然，极富乡村生活的情趣。五古《直欲渔樵过此生》写道：

寻得樵渔事，真堪过此生。

在山还在水，娱性更娱情。

江上持竿往，林中运斧行。

心原忘仕宦，志岂在功名?

戏浪鱼何乐，穿云鸟不惊。

百年容易过，万事不须萦。

只望怀中快，奚贪世外荣?

超然欣自得，携酒又频倾。

此诗笔墨清新自然，笔调轻快，融写景、抒情与议论为一炉，表达的是隐居乡村的垂钓、饮酒之乐，是陶醉于乡村恬淡生活的自得或快活，是对功名富贵或仕宦生活的忘怀或弃绝，凸显的是“直欲渔樵过此生”或超然尘外的生活价值观念。

五古《数声鸡犬野人家》更是化用古人诗境，全力渲染乡村生活的宁静与恬淡。全诗为：

鸡犬交啼候，山村信可嘉。

数声茅店月，十里野人家。

守夜当门吠，司晨报晓晔。

柴扉传唁唁，竹舍听哑哑。

响隔墙三面，腔盈路两叉。

花前音断续，屋外树横斜。

久聆真堪慰，初闻已足誇。

避秦时若遇，得意乐无涯。

此诗用素描笔法描写乡村鸡犬相闻、树影横斜的生活场景，旨趣与陶渊明笔下“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生活情景颇为相似，寄托着对陶渊明笔下美好桃花源世界的憧憬，显现出诗人远离政治纷争、陶醉于乡村宁静生活的恬淡之志。

石明魁诗歌中最有特色、最富于生活情趣并充满乐观主义生活情调的是他书写农业生产活动的作品，这些作品也是富于抒情色彩、文笔优美的农事诗，思想、艺术价值值得推崇。五古《雨后绿野耕》写道：

春雨初过后，人来绿野耕。

云收千顷湿，风送菜花馨。

农过田边活，牛牵陇亩鸣。

披蓑还晒日，荷笠转歌晴。

南亩沾都润，西畴洗乍清。

陌头新水泛，犊背夕阳明。

似洒思膏意，壑满苗歌声。

此诗以活泼轻盈的笔墨写苗民披蓑、荷笠与雨后春耕的情景，穿插了春雨滋润大地、苗民在沟壑中欢唱的动人场面，寄寓着对苗民勤劳、乐观等精神品质的赞扬，也衬托出诗人轻松喜悦的心情。又如五古《分秧吟》写道：

邻里闲人少，农夫有事忙。

几锄勤祛草，一旦插分秧。

荷过田千亩，栽来水一方。

离离刚出秀，翼翼始成行。

昔日虽同境，今朝各异乡。

眼凭秋后望，黄色似云光。

此诗以活泼的笔墨写苗民分秧、插秧、秧苗横直成行的情景，表达丰收的希望，同时讴歌苗民的勤劳和智慧，非常具有农事生活的气息。

石明魁还有一些记游之作,也写得活泼清新，充满生活的恬淡意趣。如五绝《春日与诸友游潕溪书院》（二首）写道:

伴结潕溪渡小舟，水光山色两悠悠。

登临题韵人何壮，花柳盈门波撼楼。

散步名山喜地偏，满林青色护身前。

多情唯有探春燕，剪破深溪一片烟。

诗中写景如画，情意盎然，生动形象，想象新奇。《仙人岩》（二首）写得俊逸开朗，大致代表了诗人七律创作的最高水平。其二写道：

巉岩耸峭貌如人，壁面花开色更新。

万古衣冠云点染，一身须眉骨嶙峋。

昂头先见天边月，避世长乐世外春。

日暮骚人辞别后，山中猿鸟唤相亲。

诗里用写意的笔法描摹石山的情态、神韵，十分传神，暗衬着自己超逸遁世的心态，颇有思致。

留日诗人爱国情：吴兰台

吴兰台(1885－1930)，湘西凤凰县沙坪人,宣统二年(公元1910年)与其弟吴幼侠同时考取湖南留日公费生。“五四”运动前在留日学生中积极参与反帝活动,被逐回国。历任湖南省二师、常德西路师范学校讲师。诗歌多表达为国效力、发奋图强的少年意气与豪气，颇具清末与民国初年的时代气息。五律《出国经五圣祠有感》写道:

故国飘然去，瞻浪五圣祠。

灵台依旧好，书剑久糜遗。

铁血惊戎马，丹心照玉墀。

华夏恩情重，终古不相离。

此诗写于1910年出国途中。五圣一般指古代五个帝王，即神农、尧、舜、禹、汤。诗歌通过记叙对五圣祠的游历，书写出国时的胸怀，一方面表达了对五圣祠书剑遗失、战乱繁仍的忧叹，一方面表达与祖国命运与共、休戚相关的爱国情感。“华夏思情重，终古不相离”二句，折射出诗人学成归国、报效国家与振兴中华的赤子心怀。

五绝《回国一首赏梅》同样表达了诗人的强烈爱国情怀。全诗为:

祖国沉沦歌莫哀, 梅花赏影意徘徊。

但看大地回阳九，天地龙蛇有运来。

此诗恰恰写于“五四”前夕诗人回国之时。写的虽为赏梅小事，贯穿的却是一种深沉的爱国情怀，在叹息祖国多灾多难、国家贫弱的同时，表达出对祖国命运与前途的关心与对国家命运转折、国家走向繁荣昌盛美好未来的充满信心。

七律《岳阳过鲁肃基》则借对古人的凭吊表达英雄气概与豪迈胸襟。全诗为：

浪沙淘尽几英雄，鼎足三分盖世功。

一代英名警蓟北，三分帝业属江东。

人心祚魏失之蜀，世疾强美不寿公。

今日巴陵江上路，墓门芳草白云封。

鲁肃（172-217）为三国吴国名将，在巩固吴国在三国鼎立中的地位起到巨大作用。诗歌一方面赞美了鲁肃三国鼎立所作出的杰出贡献，所谓“鼎足三分盖世功”，即缔造与巩固了吴国在三国时的“帝业”，一方面表达了对鲁肃寿命不长、吴国终被魏国消灭的凭吊与惋惜。在凭吊和仰怀古人的背后，表达出对鲁肃的敬仰之情，也流露出诗人自己为国建立功勋的志向。

诗人还有一些咏物诗，多托物言志，抒发对美好事物的赞美之情，同时寄寓高尚的精神追求。如《青金石》写道：“不受红绿染，天余一气青。真金任炉炼，堪作万山屏。”这些诗句不仅生动地写出了青金石的个性与精神，而且透露出诗人崇尚清白、甘受生活磨炼的个性气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