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东升

马路的下方，两棵一高一矮扎根贫瘠土壤的松树正迎风摇曳，晨光穿过枝条间的缝隙汇集成一道五彩斑斓的屏风，斜立在勤劳的田土上。穿过这道屏风，映入眼帘的是一栋两层青瓦木结构老房子。每一年的春节，父母都会择日前来。除烧纸燃香祭祀祖先外，更多的是打理下屋里屋外，屋前屋后，慰藉浓烈的思乡情愫。父亲拿着带有体温的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锁，稍稍一推，木门立即奏响“吱呀呀”的欢快乐章，我们相视无言，老友重逢喜悦弥漫。

老屋始建于上世纪90年代初，为典型的湘西农村瓦木房子，分楼上楼下两层，楼下设卧室、堂屋、灶房，楼上建有粮仓，平时用来堆放晒干的稻谷、玉米、大豆之类粮食作物。老屋的右侧配有牛栏、鸡窝、猪圈等附属物。

老屋左侧空地上栽有五六株黄柏树，枝繁叶茂，一度是家禽鸟雀的栖息地。黄柏的树皮可入药，果籽也可成为种子。果实成熟采摘堆放些时日，经过捣碎、搓揉、漂洗、捞沥、阴干或晒干等工序，成品由县种子站收购，因此也贴补些家用，算是家里的“大功臣”了。

春天，父亲在树下空地上，撒下冬瓜的种子；夏天，瓜蔓缠绕枝条，绿意盎然，活脱脱一个天然绿荫地，土鸡、洋鸭子、不知名的鸟雀或停留驻唱，乐享自然，又或追逐嬉戏，好不热闹。秋收时，几个憨态可掬的大家伙披着白纱，懒洋洋躺在树杈上，晒着暖阳，等待农人收割入仓，这一切俨然一幅静物写生，美丽着秋天的乡村。

屋基石周围的干燥细沙土处常常有灰包牛出没，造型独特的倒圆锥形巢穴最是引人注目，自然，少不了遭到孩童百般嬉闹。灰包牛，也称地牯牛、蚁狮，奇特的巢穴是它捕食的“秘密武器”。有一次，我目睹一只蚂蚁误入陷阱，来不及逃走，就被灰包牛的细钳子拖进沙土中，顿时无影无踪了。我由此奇想，丢只蜻蜓进去，看它如何理会？于是找来一根细长竹竿，对准窗棂上的蜘蛛网一阵“搅拌”，食指与拇指沾上唾液将蛛丝搓捏成球状，粘在竹竿顶端。尔后，满院子寻觅蜻蜓的踪迹，一旦发现目标，便蹑手蹑脚地远远跟在身后，生怕惊醒它，待到它中途停留在草垛或巴茅草上，再徐徐靠近，冷不防用粘球一点，粘住蜻蜓翅膀，“嗞嗞嗞…”尽管拼命抗争，终究逃不脱被大卸八块的厄运。灰包牛似乎对蜻蜓不感兴趣，抑或是受到惊吓，不见动静，于是乎，又弄来小木棍，虔诚地念起“灰包牛，灰包牛，出来恰酒”咒语，慢慢地沿着锥形轮廓细掏，还真掏出几只大小不一的灰包牛，孩童们提着它的细钳子，看西洋镜似的打量着它的每一部分，满身是灰，毛茸茸状，胆子大点的孩童将其置于手心，另一手指一撮，任其步步倒退，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路过的本家姑见状恐吓道：“伢崽们，好生点，小心晚上找你们麻烦。”

孩童不以为然，直至晚上，煤油灯下伏案写作业，一些疑似飞蛾的不明昆虫环绕左右，不知何故，以为是灰包牛化身飞仙子来寻仇的，甚是惶惑。事后，本村一名年长的老者告诉伢崽们，这是成年的灰包牛，学名蚁蛉。自此，不再随意掏毁灰包牛窝了。

屋子里的火塘还在，少了孩童的喧闹与大人间摆龙门阵的神采飞扬，砖头表面松软脱落，露出朱砂红样，而不为岁月所变更的信息就清晰地藏在这些皱褶里。

立秋过后，父亲穿梭于山林间，开始为火塘做好冬贮。所谓冬贮，林林总总，有玉米秸秆、大豆秸秆等植物类，有除去玉米粒的苞谷轴，油茶壳儿及榨完油后的圆形茶枯料。

“火塘就是一个大肚汉，要恰的东西可多了。”母亲总半开玩笑地对我们哥俩说。

“嗯，晓得了！”我们听完后，一溜烟地玩我们自个儿的事去了。

母亲说的火耗，一指整个冬天，大部分的时光都待在火塘边上，所以消耗大；二指每年熏腊肉耗材也是比较多。

孩童在火塘边上待久了，注定是坐不住的，“嘎嘎燎，嘎嘎燎，冇燎今夜燎明早。”腊肉在烟火的漩涡里轻歌曼舞，孩童索性割上两小坨最鲜黄的部分，用火钳夹住，放在火堆上烤，一会儿，肉的香味氤氲开来，引起肠胃咕噜噜鸣叫。

火塘边上烧糍粑、煨红薯也是相当有味道的。从水瓷缸里捞出糍粑，沥干水，将火钳横在火堆上，糍粑放其上烤。为确保成色质量，时不时切换糍粑正反面，让火的温度畅通它的每一个细胞。“呼呼…”糍粑憋足了气，成滚圆滚圆样，再使出全身的劲撑开一道缝，愤怒地喷出缕缕雾气来。待气殆尽，顺着缝用调羹将“嫩肉”抠出，加以红糖，两边合起，已是妙极。有时，因为玩性太野而遗忘，直到想起时，糍粑早已缩在火里，已全然焦煳了。煨红薯与烤糍粑工序大致相同，只是口味不同，剥开暗黑色的红薯皮，露出金黄的肉身，送入口中，让味蕾得到瞬间绽放。

火塘边充满的不只是烟火味，书香味也是沁人心肺。母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讲起《熊娘嘎婆》来，却绘声绘色，丝毫不亚于文化人，以至于我们哥俩晚上睡觉，有时也要缩着头，蒙着被子才行。而《谎善客》（意为善说谎的人）系列故事地道，内涵深，回味强，很难想象母亲在这方面所做的功课。

离开老屋，已是近黄昏，夕阳余晖透过层层枝叶撒在这木瓦的房梁上，给它抹上一层黄灿灿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