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效仁

“无论冬夏，为哈尔滨这座城破晓的，不是日头，而是大地卑微的生灵。”

迟子建以此开启了《烟火漫卷》上部“谁来署名的早晨”的写作。自然，下部“谁来落幕的夜晚”，即为“无论寒暑，伴哈尔滨这座城入眠的，不是月亮，而是凡尘中唱着夜曲的生灵”。

一放下《额尔古纳河右岸》，即让女儿网购了迟子建2020年9月新版的《烟火漫卷》。此时的女作家已从遥远静谧的大森林，返身市井喧嚣、烟火漫卷的大都市。历经2020年早春新冠疫情至暗时刻，目睹万巷空空、市井萧索的每一位读者，都会对都市的烟火气息，更多了一分亲切和珍爱。

在作家笔下，凌晨批发市场喧闹的交易，晨曦时分的鸟雀和鸣，城市街道开出的每一种鲜花，食物的香味，澡堂子里氤氲湿润的热气，旧货市场的老器物，老会堂音乐厅的演出，饭馆或礼堂的二人转，风味小吃，服装，交通，做礼拜的教徒……哈尔滨城丰富的生活温婉细致，意味深长。

《烟火漫卷》以开“爱心救护”车的刘建国为轴心，榆樱院为场地，于大卫夫妇、黄娥和儿子杂拌儿、刘建国大哥刘光复、妹妹刘骄华、翁子安等人物为半径，群像人物涉及20余人，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故事，不能告知的悲伤，自己的爱和梦想……

刘建国，仿佛一生没有拥有过爱：年轻时丢了友人于大卫的孩子，从而被逐出爱的领地。半辈子都在找人的噩梦闭环中循环，最后竟然发现，自己却是日本遗孤。然而始终未失去善良。他看着大哥楼下的灯火，会倍感“每个窗口的灯火，都是尘世的花朵，值得珍惜”。最终选择远离闹市和亲友，去完成个人良心的救赎。善良与脆弱，刚毅与坚韧，都让真实的他活得像模像样。

“而她的眼，永远蒙着一层水样的东西”。黄娥以寻夫之名，其实是想安顿好儿子之后，以死相还因吵架而半夜猝死，自己独自将他推下鹰谷的丈夫卢木头。尽管她带着隐秘的巨大痛苦，依然热爱生活，努力工作，细心绘制着独特的哈尔滨地图，记录下一整本日常生活的“注意事项”，只为儿子将来孤自生活提供“指南”。当翁子安用真情捂化了心中的坚冰，她那旺盛而美丽的生命力重新勃发。

小说里贯穿着的一只鹰、小鹞子，它们的烟火，它们的天空。正如晚霞映照下的都市，均书写了生灵的烟火，人间的烟火。于漫卷的市井烟火中，每一个人，尽管都活得不易，活得很累，但都难以泯灭心中的那份良善，难以割舍那份关爱。

哥哥刘光复老年患癌症却始终热爱生活，为拍东北工业纪录片的梦想而倾力付出；直到生命终结前，才像于大卫吐露了刘建国为日本遗孤的身世秘密。从小刘建国受宠多于哥哥，即是刘家人深恩厚爱的注释。妹妹刘骄华是狱警，胸怀正义，退休后仍致力于帮助刑满释放群体解决就业问题。

于大卫的妻子把杂伴儿视若己出，似乎掺杂了一些私意，可所有的付出都是那么自然和真实。直到小说的尾声，读者才知道，翁子安就是于大卫的孩子。偷他的“舅舅”乃是为了安慰因失子精神失常的妹妹。翁家于子安半生的爱，同样让人泪目。翁子安更像一个爱的使者，无论走过哪儿，都会播撒一腔的爱意。

这正是这个小说的力量所在。并非塑造了某个光彩夺目的典型人物，更在于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里当之无愧的主角。正是他们的爱，他们的追求，他们的庸常生活，构成了城市的万家烟火，演奏了都市浑厚的命运交响，从而铸造了城市的不屈灵魂。“一座自然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交融的冰雪城市，一群形形色色笃定坚实的普通都市人，于‘烟火漫卷’中焕发着勃勃生机。”

值得关注的是，哈尔滨进入迟子建笔下，自《伪满洲国》始，在《黄鸡白酒》《起舞》《白雪乌鸦》《晚安玫瑰》等作品中，它不仅是一个地理坐标，一个故事的发生场所，也是承载悲欢离合的历史背景。小说更是借助于于大卫的摄像镜头，记录或展示了哈尔滨这座古老城市斑斓的建筑史。作家阿来评价说，这次读《烟火漫卷》，我们终于看到一个城市，就像小说里头最重要的角色一样，作为整体出现了。

毫无疑问，经历炼狱，回春后的大地一定会生机勃发，烟火依然如歌漫卷。迟子建在后记的末句写道：是的，尘世的太阳之下，所有的生灵，都仍将在这坦荡的世间，既相互拥抱，也踽踽独行。可烟火气，毕竟也始终是人间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