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梁厚能
壬寅暮岁,足不出户,居斋捧读湖湘文库之《湖南书法史》。该书在论及民国书法时,列举了毛泽东、齐白石、谭延闿、熊希龄、赵恒惕、曾熙、杨度等二十余名熟悉的书法大家,我发现有一个陌生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他叫袁仲谦。对这个名字,相信很多人与我一样,感到陌生。通过深入了解才知道,他是一代伟人毛泽东的恩师,对毛泽东的文章、书法有过重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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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仲谦,又名袁吉六,派名士策,祖籍新化县。其七世祖袁文宗因擅长皮革手艺,清代外出卖艺谋生,辗转来到湘西保靖苗乡葫芦寨。这里距县城迁陵七十余里,虽位置偏远,但乡脚宽,物产丰富,袁文宗看上这块丰茂之地,决定在此定居下来,以做皮鞋、皮革、皮箱等皮制品为业。经过一百多年,在数代人的打拼下,袁家成为当地殷实之家,子孙也成为地地道道的葫芦人。袁吉六之名,就有原籍保靖葫芦之意。
清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袁吉六生于葫芦寨的袁家坪。父亲是一个秀才。受家庭熏陶,他自幼开始识文断句,博览群书。光绪二十年(公元1894年)中秀才,三年后又中举人。但遗憾的是,他因患病,未能上京参加会试。此后,他便在苗乡设馆教学,使苗乡无数寒门子弟成为有用之才。
1912年5月,四十四岁那年,袁吉六携妇将雏回到祖籍新化县孟公乡白莲村(今隆回县罗洪乡),定居相距不远的苍溪乡戴家氹。
1913年春,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创立,新化老乡陈润霖任校长,广纳人才。受陈润霖之邀,袁吉六被聘为该校国文教师。次年,四师合并到一师,袁吉六继任该校国文教师,时间长达十四年之久。
1929年,退休后的袁吉六回到戴家氹。次年应同事王季范之邀,受聘于长郡中学,义务教授书法课。他在教学之余,竭力著书立说,撰有《文字源流》《文学史》《书法必览》《分类文法要略》《国文讲义》等。后来退休回乡又着手撰写《说文解字》。1932年5月7日,因积劳成疾,不幸在家中病逝,享年六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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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吉六与毛泽东有着深厚的师生之谊。袁吉六初到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时,毛泽东以第一名成绩考入该校,编入他所教的预科一班。当四师并入一师后,袁吉六又是毛泽东所在的本科一部八班的国文教师,直到1918年毕业,时间长达五年半之久。
在一师,袁吉六是年龄最大的教师,又留着胡须,所以师生们给他取了个“袁大胡子”的外号。举人出身的袁吉六精通文字学,重古文教学,上课时讲解精辟,颇受学生欢迎。
毛泽东对袁老师非常敬重。一次与一师同学周世钊交谈时感叹道:“我能写古文,颇得力于袁吉六先生。”
1965年春,毛泽东在中南海请郭沫若、章士钊、王季范、周世钊等党外民主人士作客,用家乡菜招待客人。席间,大家谈起一师老师袁吉六。章士钊慨而言,曰:“此老通古今文史。”
郭沫若接着说:“斯人教天下英才。”
毛泽东听了笑着说:“英才过誉,但‘教天下’符合袁老身份。”
袁吉六,能写一手漂亮的颜体书法,关于他的书法,有关史料多有论及。《袁氏七修谱弁》袁吉六传云:“平生喜平原书法,临摹数十年不辍,其后所成,直署鲁公,真迹中莫辨,视并世书家,少当意者。”他的学生周谷城,对其书法赞美有加,撰文说:“我觉得他老人家的书法很好。《分类文法要略》一书的封面书名几个字,就是他自己写的,好看极了;后来在袁先生的朋友家里,偶尔看见他书赠朋友的对联或条幅,无一不美。书法之美,首须像字,其次像人。袁先生的书法,即他的字,既像字,又像人,美极了。”
袁吉六对毛泽东书法的影响,毛泽东虽未谈及,但应该是有的。湖南第一师范学院书法教授苏美华先生对校友毛泽东的书法经过系统研究后认为:“在书法方面,毛泽东师古的观点也是与老师袁吉六的提倡分不开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袁吉六先生书法大气磅礴,取法高古,内蕴深厚,写一手非常老到的颜体,其间又加以魏碑笔意,颇多神韵。毛泽东在一师的手札就很有几分袁氏的大气与厚重,这是毋庸置疑的。”
经查阅1915年5月题写的《明耻篇》书名和批语:“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这些字迹颜体味很浓。1918 年为工人夜校题写的《夜学日志》,也有魏碑气息,以上书迹可以视为受袁吉六书法影响的佐证。
还有就是,据1914年出版的《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一览》记载,袁吉六在教授国文的同时,还兼任习字课教师,袁吉六教过毛泽东书法,就是自然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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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退休后在家的袁吉六,受老同事王季范校长之邀,到长郡中学义务教习字课。对这段经历,2005年刘路平先生主编的《湘西名人》一书有如下生动记载:
“袁吉六对学生要求严格,注重耳提面命。上第一节课时,一位同学起立后没行礼,他还有一只脚没踏上讲台,就伸出右手指着那个同学训斥:‘那伢子怎么不行礼呀?’头次见面就骂人,同学们上课时都诚惶诚恐。讲完课后,叫同学们自己写,他就在桌行间穿来穿去,看到一些同学不规范的姿势和写法,就一个个纠正,做对了才肯罢休。有一个同学因书法小有功底,就在那儿跃跃欲试。袁吉六走到他旁边,仔细看了他写的字,称赞了几句,并指出还有一些笔画不太规范,用笔不太恰当,说着说着就挽起宽大的袖口给那个同学作示范。之后,袁吉六又叫那个同学再写。那个同学也因得到了老师器重,就甩开膀子准备好好露一手。谁想到,一抬手一甩笔,将饱蘸墨汁的毛笔甩脱了手,不偏不倚,恰好飞到袁吉六的眼镜片上。那个同学没想到自己的‘杰作’竟会是这样,想到刚才袁吉六进门时的脾气,吓得目瞪口呆。哪想袁吉六和蔼地说:‘没事,没事,不是故意的。’这样,袁吉六从此赢得了同学们的敬重。
袁吉六要求学生,写字要用青石砚池,不准用砂石砚池,因砂石磨墨太粗;墨要现墨,不准用陈墨,也不准用墨盒。纸要九宫纸、粗纸,不准用竹纸、汀贡纸。他说纸薄又光滑,是练不好字的。帖要用唐朝以前的,宋朝以下的帖不准用。‘你们帖不好就到玉泉街(当时旧书铺集中地)去买,就说是袁吉六叫来买的。那老板一定会拿石拓的好帖给你,不会把木刻的坏帖卖给你。你们准备好,下回要查。’老先生是一本正经、一句一顿地说下来的,那神情再加上那身古怪的装束,让同学们想笑却又不敢笑,只是相对挤眉弄眼,做鬼脸。第二周,老先生果然查了,一边查一边骂道:‘你们这些伢子怎么这么不听话,这些帖是坏帖,学多久也长进不了多少。’最后他将那些不合格的帖全都撕成了碎片,以解心头之气。同学们叫苦不迭,却不敢吱声。后来,一年的习字课结束,王季范校长还特地请他在大礼堂为全校师生上了一次夜课,专讲永字八法。最后,他当场示范,写了一幅八尺大屏,每字有尺多长,行中带草,两侧还写了较长的跋。整幅书法势如奔马,气魄惊人,笔力挺拔。有些地方师生们虽还不能领略全它的妙处,但都由衷地心服:老先生确实了不得。”
袁吉六的书法之所以有如此功力,这与他的童子有关。他的父亲是葫芦寨远近闻名的秀才,写得一手好字,是苗乡公认的一支笔,经常被乡邻们请去写婚丧喜对。耳濡目染下,袁吉六对书法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求学于私塾后,先后教他的几位老师不是举人就是秀才,书法水准都非同一般。在这些高师的指导下,他经过了严格的书法训练,为顺利通过科举考试打下了坚实基础。他小时学习异常刻苦,白天随老师读书、作文、练字;到了夜晚,点一盏小枞油灯,还要练字。窗外的声响,全然充耳不闻;夏天蚊虫叮咬,全然不觉痛痒。他的父亲见了,很是心疼,就手持蒲扇,轻轻为他驱赶蚊子,也不知赶到什么时候,只知道爷俩常伏案睡着。其后,不管在保靖求学,或在长沙教书,他从未间断过临帖。临去世的前四天,他还坚持练习了中字四十、小字一百。先生一生钟爱鲁平原书法,既很好地继承了颜书风格,又形成了自家面目。他的“山斋”书房里,挂有两副自书对联,一副是:
惜花春起早,
爱月夜眠迟。
另一副是:“花影云拖地,书声月在天。”写得笔酣墨畅,大气磅礴,见者无不啧啧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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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吉六的书法名声传播于省内外,远近不知有多少人以求得他一幅墨宝为荣。先生不愿做官,也不巴结权贵。对那些有钱有势的,别人给再多的钱也不肯动笔。而对平民百姓即使给钱,他也分文不取。
现在,民间仍流传一些有关他题字的传奇故事。
话说有一回,湖南省主席唐生智,想请他为其母写墓志,并派人送去五百大洋酬金,被袁拒绝。赵恒惕任省长时,因闻知他的倔脾气,直接求字是求不到的,于是托袁的一位同窗好友前去求写一副对联。袁见了故人,忙酒菜相待。酒酣耳热之际,乘兴一挥而就。老友又惊又喜,不禁失声赞道:“妙笔妙笔!赵省长见了,一定非常高兴!”袁一听,傻眼了:“什么?赵省长?你快说清楚!”老友后悔失言,但已经瞒不住了,只好老实说明来由。袁吉六听后,一把抓过墨迹未干的对联,几下撕得粉碎;又把笔砚掼得老远,气呼呼地说:“涂鸦之笔,如何上得省长大人厅堂?”
另说保靖县城有个黄姓大人物,官至四川布政使,革职回籍。因仗势欺人,口碑不太好,袁吉六耻于为伍。黄多次邀请他赴宴题字,均被其婉拒。当他听说黄欲用高价买下县域名胜傅公祠自家造花园时,顿时勃然大怒,提笔写了一首讽刺诗:
远看一座庙,近看无神道。
有朝要发卖,穷富都不要!
他叫人将其贴到黄家大门上。黄某见了气得七窍生烟,但马上又转怒为喜,细心揭下收藏,喃喃自语:“我总算得到拔贡老子的墨宝了。”
在新化流传一个斗笠题字的故事。一农夫因老母生病,编了几个斗笠去赶集换钱买药,叫卖半天也无人问津。时至中午,走来一白面书生,盯着农夫戴着的旧斗笠观看。农夫见有顾客,连忙出示新斗笠任其挑选。哪想书生却说:“我不买新斗笠。不知你头上的旧斗笠卖不卖?”农夫莫名其妙,问其缘由。书生说:“我不是买你的斗笠,是买你斗笠上的字。”书生将旧斗笠拿在手上尽情欣赏上面几个雄浑遒劲的颜体字,爱不释手。掏出五块大洋买下,这价钱可要高出新斗笠好几倍。农夫大喜,斗笠也不卖了,为老母买药后往回赶,并又提着几顶新斗笠请袁吉六题字。袁吉六依然二话不说,挥笔而就。次日清晨,农夫把题字斗笠带到场上卖,不到一个时辰,就一抢而空。农夫回家后,再次请袁吉六题字。这时,袁吉六已知内情,摸着大胡子,意味深长地对农夫说:“念你是一个孝子,就再写一次,但做人切不可贪财哦!”
这些民间传说,已无从考证其真伪,但可从侧面反映出袁吉六的书法非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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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吉六的书法遗墨,大多数在“文革”时期被烧毁,或散失在民间,现很难寻到他的真迹。先生在“山斋”书房内雕刻的两副对联,一副尚存,另一副遗失。
庆幸的是,先生曾给姨母杨氏撰写并书丹过碑文,现可看到碑文拓片影印件。从碑文看出,结体宽博稳健,行笔沉住老辣,气象雄浑大气,尽得颜体楷书之精髓,如不看说明,还以为是颜真卿的真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