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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3月30日

开 秧 门

春挑秧来秋挑粮 刘文化 摄

贾湘平

湘西土家人的风俗,每年栽秧前夕,家家户户都要喝两碗醪糟酒,说是下田干活才有力气。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实际上就是图个热闹。

一进入四月,土家寨子家家户户蒸糯米,水磨子推得溜溜转。那昼夜不息的亲切熟稔的忙碌景象,特别是那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即使在我离家几十年后,依然萦绕在记忆的深井里。

“吃栽秧酒喽,开秧门——”

“吃了好下田喽——”

晨曦初透的山村中,回荡着如歌的呼唤。

这时节,最忙。割油菜,栽秧苗,栽完秧苗收麦子。天麻麻亮下床,天擦黑了归屋,弯腰杆盘田,累得死人。妇女比男人还苦,夜晚都歇了,她们还在灶屋里吱吱呀呀地推磨。四周高高低低的山壑,若断若续地流传着这古朴深沉的村歌。

樱桃好吃树难栽,栽秧汤圆来之不易。记得我读小学时,正赶上自然灾害,粮食紧缺。秧照样栽,酒却没有吃的,甚至连喝碗苞谷糊糊也是稀奇的事情。后来每每想起这事,总会想起那一首古老的穷人歌:世上最数土家穷啊,挑水两个竹筒筒……那时再想那栽秧汤圆,恐怕就更是一种奢想了。

我们湘西这地方一年一季稻,几乎人人都是栽秧能手。但我学栽秧,却是被逼的。左手分,右手插,迈开两脚往后,鸡啄米似的,按照行距株距把秧苗栽在田里。上田垄抬头一看,我不禁目瞪口呆:矮小瘦黑的生产队长跟在我后面,把我栽的秧苗全部拔起来,又重新栽下去。队长对我说:“你把秧根全窝在田里了,要理顺呢,才能活呢。”我立刻感到脸孔发烧。

收工回家后尽管累得腰杆直不起来,骨头也散了架,但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突然那么渴望吃一顿家乡的栽秧酒,咕嘟咕嘟喝两碗。我敢肯定那种情绪不是恋乡意识,而是当兵的独特经历让我悟到了家乡吃栽秧酒的某种深刻含义。

但是遗憾的是,自参加工作起,我开秧门吃栽秧酒的愿望一直未能实现。

今年,我回到家乡,舅舅特意接我去吃栽秧酒。他有点文化,说话是典型的土家族风格:直爽,俏皮,机灵。他说:医生进门十屋病人,作家进门一屋文人。光脑壳跟着月亮走,舅舅沾你的光喽。

我仔细琢磨这句话,觉得好有味道。

舅母端来出锅的栽秧酒,大号金边碗上飘着袅袅白气。还有那用糯米细细磨浆做成的汤圆嫩白嫩白的,那用瘦肉和豆腐拌成的馅儿红红黄黄的,看一眼心里滋润,咬一口糯叽叽的,香,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那汤圆个儿也特别。平常的汤圆核桃大,栽秧汤圆有拳头大,一碗只放得下两个,像两团雪,又像一对白兔卧在云里。依照老规矩,吃了汤圆吃醪糟,舅母专门给我煮了溏心鸡蛋,只拿牙尖轻轻一碰,满嘴便是粘粘甜甜的流汁了。这一餐饭,把我二十年来的遗憾全填补了。

我边吃边问:“现在吃的有了,钱呢?”舅舅笑着说“你看屋前屋后的柑橘树,比养个儿子都强!”

这当儿,从场坝里、从山湾里又响起了豁亮的,喜悦的,韵味十足的吆喝声:

“开秧门了,吃栽秧酒喽——”

“吃了好下田喽——”

我突然觉得这呼唤是那样的古老,又是那么的新鲜。只见,山湾里弯曲的小路上,在方格子般的水田里,在平滑如镜的堰塘边,在古香古色的吊脚楼下,村里老老少少全活在一幅画里。挑着青青秧苗的土家女子,闪闪颤颤地,好像踩着花锣鼓的点子,那么轻盈,矫健。蓦然间,从舅舅屋后的山上,传来粗犷的嗓音,听得出是个土家汉子,在唱那种本来属于女花腔的山歌儿,那音随风悠悠、荡荡,有意在追赶那挑秧女子的脚步:

一片青来一片黄哎,黄是麦子青是秧;

是谁绣得家乡美哎,全凭阿妹手一双……

于是,山谷里,处处都有了持久而悠远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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