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志顺

事隔四十多年，今年春节当我再次登上家乡绿皮火车时，呼啸而过的青春，激情燃烧的岁月，窗窗剪影，转瞬飞逝，闪现脑海。

我与绿皮火车结缘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当时我十六岁，枝柳铁路通车不久。科学的春天到来了，借助高考的春风，我有幸考上师范去大城市读书，当时湘西偏僻闭塞、交通不便，汽车少见，火车也只是听闻，仅有的印象就是暑假帮大人在海拔一千多米高的羊峰山上锄包谷草时，隔十里八里远，看到云遮雾罩的小溪原始次森林中一个汽笛长鸣、模糊亢长的影子。家乡1984年曾经拍过一部有名的电影《芙蓉镇》，拍摄的道具是导演谢晋从重庆用船运来的，2000年才通公路。

沐浴晨曦，翻山越岭数小时赶到施溶溪火车站，全身如洗。那时的站台相当简陋，候车室又窄又小，动力是烧煤的老旧蒸汽机。

焦急等待，耐心守望，拖着长长绿皮车厢的火车犹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千呼万唤驶进车站，恰如一条绿色长龙卧在铁轨上，“扑哧扑哧”喘着粗气。车头巨大，车轮抢眼好神奇。不时有白色水蒸气从轮子边的铁管里“嗤嗤”喷出，车顶上烟囱冒着黑烟，煤灰飞舞，烟味刺鼻，被车轮磨得锃光瓦亮的铁轨伸向远方。

大山里的孩子没有出过远门，检票上车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感到新奇。车上乘客不多，车厢又长又大，木椅宽大气派，窗户很大可以抬升，没有想到车上还有厕所，应急方便。

汽笛长鸣，火车启动，车速加快逐步急骤，车轮铁轨摩擦“咔嚓、咔嚓”响。火车行驶很平稳，没有汽车路面坑洼不平的颠簸。趴在车窗上，铁路两旁的树木房子一排排向后掠去，远处山头白雾笼罩，景物飞掠像放电影一样。

火车驶出车站不久，进入一个长长的隧道，一片漆黑，视觉盲然，唯有车厢昏黄的灯光把斑驳的光影投射到洞壁上，车头喷出的煤烟灌入车厢内呛人咳嗽，好在隧道不是很长。火车驶出隧道后，眼前豁然开朗。迎面而来的是一座高大的铁路桥，好像是罗依溪大桥。火车驶过大桥时车轮声音空灵轻盈，从车窗可以看到猛洞河像一条翠绿的飘带倒映蓝天白云，轻舟荡漾，有“孤帆远影碧空尽”的空灵感。

毕业后，我坐着绿皮火车回到家乡，栽种桃李，培育心灵，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奉献青春热血。绿皮火车迈着时代的脚步，伴我走过青春岁月。

1981年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勤劳致富梦想勃发，古老山寨春风十里，粮食农副产品大丰收，人们肩扛背驼大包小包的劳动成果坐火车到大山外，换回日常生活用品。火车站，红尘阡陌的渡口，产品的集散地，进进出出，上上下下，吞吐时代风云。而连接城乡的绿皮火车，承载致富的梦想，演绎人生的舞台，剪影时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拖着十几节车厢，“轰隆轰隆”穿过山洞，在岁月峰浪中翻腾。

农村出身的山里娃淳朴善良、工作负责，我周末经常随乡里人到山村家访，跋山涉水穿过茂密的原始次森林，天黑之前到达学生家中，家长从炕架上取下炕了几年黑黢黢的腊肉，烧皮洗净煮熟切块，干辣椒小炒，深红透亮油旺旺，轻轻一咬满嘴飘香。一家人围着火塘边吃边聊，油灯闪烁，枞槁油柴“劈啪”炸响，忽明忽暗的灯火映照着一张张淳朴憨厚的脸庞。累了睡了，“哐当哐当”的冲碓声在夜空里回荡，辛苦一天的父母又在为明天上学的孩子舂米。没有电和公路，蜿蜒曲折的山路，跌宕起伏的岁月，助金鲤飞跃龙门，扶雏鹰翱翔蓝天。

1992年，沿海经济特区的春风掀起了南下打工潮，慢悠悠的绿皮火车承载梦想、思念和牵挂，拥挤不堪依然向前，奔向远方。山村瘦了，仅剩下留守儿童和老人，村小学生越来越少，最后合并到乡中心完小统一寄宿。最揪心的是春节期间回家过年挤火车拥挤不堪的场景，刻在骨子里的团圆习俗拽着游子回家的手，演绎归心似箭的胜利大逃亡。

提前排队买票，拎着大包小包，涌向人山人海的车站，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像炸了窝的蜂箱到处乱哄哄的，经常晚点。出站的旅客刚下车，进站的不顾一切往火车上挤，整个站台沸腾了，进的进，出的出，哭的哭，喊的喊，挤到一起，进退两难。年轻人直接爬窗户上车。车厢里拥挤不堪，走廊厕所行李架都坐满了人，上个厕所要挤半天。

人生如梦，青丝白头，四十年一瞬，我退休了。载满记忆的绿皮火车已经变成设备先进的旅游专列。精准扶贫的春风吹绿华夏大地，十八洞的旗帜高高飘扬，落后闭塞的土家山寨旧貌换新颜。家家户户通水通电通路，公路网络四通八达，高速高铁风驰电掣。因地制宜开发如火如荼，昔日荒山野岭变成瓜果养殖基地，武陵山水变成最美的大拼图：高山上猕猴献桃，田野里稻花飘香，云岭间柑红橙黄。羊咩牛哞，鸡鸣犬吠，桃园风光无限。白磁青瓦的乡村别墅拔地而起，游子归家，乡村返魂复活。

像人生一样缓缓前行的绿皮火车载着春风，从春天出发驶向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