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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4月04日

文言无今古,学习有浅深

谭良田

受黄摩崖兄之托,我曾用文言文改编方言版《峒河》歌诗,并为此写了一段编者按,大意如下:

如果说诘屈謷牙的《尚书》与欲说还休的《周易》代表古文的极限,那么当下口头上的各类方言表述便是极限的另一端。两端之间,文与言存在着如同光谱一样细密的层次。一个掌握了汉字与汉语的中国人,可以基于已有的功夫驰骋在大抵相应的层面与场阈,而随着功力的见长,乃至打通任督二脉,那么文与言所构建的无限层阈,则恣君傲游矣。因此说,“文言无今古,学习有浅深”。

文与言本是互动的,因此叫文言。言,有言语言说之义;文,有文字文采之义;两者相互生发,本不对立。因此,中国自古便书写系统与言说系统两种表达体系并立,且以前者统摄后者。西方虽也有文字,但仅仅是语音的摹本,并无独立之品格,他们的文字放到中国文化语境中,不过是拼音而已。

以上按语旨在讨论语言与文字的关系,这在中西文化语境中是不同的:西方以语言为主导,而中国则是以文字为主导。这一点在哲学上的表现,按照龚鹏程先生的论述,则是“中国哲学偏向文字性思考,西洋哲学偏于语言性思考,各有其基本运思方法与路向,宜分别观之,以西律中,往往失‘中’”。依中国思维范式,书写与言说,阴阳互济,相因成道,并不对立。自泰西“逻格斯”进入中国,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逻辑思维便泛滥开来,在文言与白话的认知上,又岂能幸免?于是在西来的哈哈镜里,文言文成了固化的过去式,白话文则是活跃的现在时。执持这样的认知走过百年,我们发现,我们的白话文越来越苍白肤浅,缺乏底蕴与立体感。

逻格斯即希腊语的logos,意思是言说。思维与言说,相依相随,于是logos一词又可指思维,叫做逻辑思维(logic)。人类必有语言,有语言必有思维,语言与思维相生相长,须臾不可离。后来又有了文字,文字以怎样的策略看待思维与语言,决定了其后的文化形态。

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说:“只有两种文字体系:表意体系、表音体系。”作者认为汉字是典范的表意文字,而字母文字属于表音文字。因此,人类社会恐怕也只有两大文化形态: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中西以外的文化,大抵是两者的衍生态,因时因地,偏中偏西,总是有的。

质言之,西方采取的是“言文合一”的文字策略,中国采取的是“言文互动”的文字策略。不同的文字策略又将思维引向了不同的文化路途:言文合一则线性思维发达,是名逻辑思维;言文互动则取象思维发达,是名意象思维。“一切法从心想生”,一切言行皆从思维生,一切文化形态皆从言文关系生。

复次,表音文字俗称拼音文字,确切地说,是写音文字。写,有描摹的意思,写音文字可将任意口语的音串分节视觉化,且原音原序。而作为表意典范的汉字,至今都不能原音原序记录原生态口语。所以在索绪尔看来,对于汉字使用者来说,“文字是第二语言”。也就是说,口语有别汉字,口语在与汉字互动中,终归要舍弃一些语言性而走向文字性,才能被书写而实现视觉化。罗斯蒙特《古汉语中出现的抽象概念》也郑重指出:古汉语的书面形式不只是口头语言的机械记录。(《东西方哲学》1974年24期)因为,被书写的口语,或多或少,总要经汉字改造而雅化。

唐兰《中国文字学》指出,汉字是“注音文字”。这一观点有助我们理解索绪尔“第二语言说”。汉字是表义的,因此用任意语音体系注入汉字而发声对于解义几乎是等值的。就空间维度而言,对内,可用各种方音;对外,可以是异域异质语音。就时间维度而言,古今语音皆可。而汉字正是采用这一机制,雅化与汉字接触的所有语言而使之趋同,无论它们与汉语同质或者异质,只要长期接触汉字,都将渐次趋同。比如,非汉语的日语、韩语、越语按各自的古今语音长期读诵我们的经史子集,如今听来,这些语言一定程度已像汉语方言。

亚里士多德《解释篇》认为:“有声的表达是一种对心灵的体验的显示,而文字则是一种对声音的显示。而且,正如文字在所有人那里并不相同,说的声音对所有的人也是不同的。”这段话的思路是:心灵(思维)→语言(有声)→文字(视觉)。在这个序列中:前者总是线性地决定后者,而后者不能作用前者,所以不同的语言必然产生不同视觉形式的文字。于其使用者而言,文字只是语言的摹本,因此,这种文字的视觉形态与其所写语言的听觉形态是同构的。

扬雄《法言》则指出“言为心声,书为心画”,这段话的思路是:心(思维)→言(语言)↔书(文字)←心(思维)。在这一理路中,心灵分别与语言、文字径直关联,声音不一定是文字与语言的中介。文字与语言兼具心灵属性,两者产生联系,绝不似拼音文字那样,具有“线性、摹本、同构”这三个关键词所述性状。汉字与语言的关系是互动的,互动显示的语-文关系是外圆相交态的,汉字非但不是语音的摹本,且语言必须接受汉字的雅化而带上一定的文字性、具有一定的书写性,才能通过汉字显像。如此一来,汉字与汉语以及汉字所书写的任何语言,都不是同构关系。

语-文互动的结果可以偏语言,也可以偏文字。就中国古人而言,若未曾学习汉字,则其即时的面谈,基本靠方言,是原生态的。若已习得汉字,则面谈亦可用雅言,面谈所用雅言,一定是可听范围之内的,是偏语言的。超出可听范围的雅言,则是偏文字的,是书写的,要凭视觉理解。

因此,从古至今,我们的表达体系至少有三个维度:一是原生态的口语方言;二是偏语言属性的雅言;三是偏文字属性的雅言。

汉字的表意属性已经决定,原生态的口语,从古至今都无法原音原序被汉字书写。偏语言属性的雅言可说可写,如果被书写,即白话文。偏文字属性的雅言也即文言文,只存在于书写层面,从来都不可能用于有声的口头交流。理论上说,文言文与白话文并世兼存,前者文字属性深强,后者文字属性浅弱。而上古时期,文字体系甫立,产生白话文的社会条件尚未成熟,进入汉字书写的主要是文言文。当文字得以普及且传播成本较低时,才会书写偏口语的雅言而产生白话文。

新文化运动倡导白话文,主张“言文合一”。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用汉字直接书写原生态口语方言。章太炎就曾指出:“白话文能尽传口语的真相,亦未必是确实的。”他的证据是:“假如李石曾、蔡孑民、吴稚晖三先生会谈,而令人笔录,则李讲官话,蔡讲绍兴话,吴讲无锡话,便应大不相同,但记成白话文却又一样。”所以,鼓吹言文合一,憧憬“我手写我口”,终究只是虚张声势。新文化运动提倡的白话文,实则也是传统的一部分,属于偏语言属性的雅言,本身算不得新,仅仅文言与白话谁主谁从发生了变化。偏语言,是说它的“书写性”还没有高到必须靠眼睛去理解(目治)的程度。因此,相较典范的文言文,此类“白话文”只是书写性程度不高而已,其内在运思,仍是以汉字雅化口语。所以,白话文与文言文并非时间序列中的二元对立与此生彼灭,二者古今并存,二者仅仅依循汉字属性浅深而分辨。文言文与白话文,都属于文;毕竟,没有任何书写属性的文,也即纯口语属性的文,在汉字主导下的文化脉络里是不存在的,古今一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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